1
鄒悅正頭昏腦漲地核算某連鎖超市的對賬單時，隔壁小方駕著她的小轉椅骨碌碌地開過來，人還未到近前，先軟乎乎地喊了聲：“鄒姐~~”
鄒悅知道小方又遇到了工作難題，正撅著屁股等著她來揩。
鄒悅心中煩躁，面露不悅，硬邦邦地問道：“你又怎麼了？我還等你給我傳數據呢？”
小方揚了揚一摞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單據，可憐巴巴地說：“今天的出庫好亂，有報損有贈品有促銷有品嚐，現在有23個品種對不上賬，真恐怖……”
鄒悅擰起眉頭，未等開口，小方補充道：“怎麼辦呀鄒姐，領導等著看報表呢。”
鄒悅無語。
整間辦公室的工作環環相扣，小方這邊的數據不準確，鄒悅就不能做報表，也就意味著領導不能及時看到今天的數據更新。屆時領導必定甩臉子給她看，誰讓她是整個工作流程的末梢，她活該背鍋，承受一切。
鄒悅嘆了口氣，放下手裡的對賬單，駕著自己的小轉椅骨碌碌湊到小方的格子間裡，接手她的爛攤子。票據一張一張地翻，給各個部門打電話核實，找其他業務員補票子，還跑了庫房一趟，最後終於完成查缺補漏，把數據給平了。
小方感動得冒星星眼：“鄒姐，你可真厲害，什麼爛賬到你手裡都能捋順。”
鄒悅哼笑，心道：並不是我厲害，實在是你太菜雞。
因為菜雞小方拖了後腿，等到鄒悅完成報表時，已經是下午了。上司板著一張臉，一手捏著報表一手噠噠噠地敲著桌面，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還以為明天才能看到今天的報表呢，幸虧咱們老闆比較佛，不然肯定呲噠我。”
鄒悅杵在上司對面，既不能反駁上司的指責，又不能告同事的小狀，心裡憋屈至極。
正在這時，小方過來了，還算有良心地主動承擔責任：“領導，今天的事都怪我，是我工作效率太低，鄒姐還幫了我不少忙。我以後多注意，儘量早一些完成工作，不給大家添麻煩。”
上司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示意她退下。
2
小方這人吧，工作能力是真不行，八小時內最擅長划水摸魚，她在團隊中的角色約等於木桶理論中最短的那塊板，擱哪兒都是個坑，但她勝在性格好。
領導批評她做得不對，她永遠回答“是是是”；領導給她派工作，她永遠表示“好好好”；領導給她提意見，她永遠點頭“對對對”。
總之，就是一副知錯就改、改了還犯的德行。但她態度好啊，很會哄領導開心，所以雖然她工作“慢慢慢”，但領導對她努力求進步的保證永遠都是“行行行”。
行個屁啊，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領導在她眼裡就是一隻炸毛貓，用做小伏低的手法呼嚕毛，她百試不爽。
小方退下後，上司面色稍霽，靠在大轉椅上慢悠悠地說：“小方還年輕，工作方面肯定不如你有經驗，這是在所難免的，你我也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你們是一個團隊，平時就應該互相幫襯。反正不管怎樣，最後你們團隊要給我一個文本，我就看最後這一個成果。”
鄒悅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上司想了想，又說：“這樣吧，我會幫你申請加薪，盡我最大所能。能力強的員工確實應該拿更高的薪水，你又那麼資深，這無可厚非。”
鄒悅心裡翻滾過幾百字的小作文，想說這不是錢的事兒，可她也知道把這事落實到錢上，於她而言是最大的實惠。畢竟她不能直接吼出那個埋藏心中已久的問題：“既然小方能力不行，為什麼不把她開掉換能力行的人呢？”
她都能想到的事，領導肯定能想到，既然沒有這麼解決，那領導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想到此，鄒悅只能小聲說了句：“謝謝領導。”
3
鄒悅離開後，上司慢悠悠地新建文檔，編輯調薪申請。
這次調薪不是普通意義的漲工資，上司考慮一番，在上調金額一欄，他先敲了2000元/月，思考三秒後刪掉改為1500，而後掏出手機給人事發微信，問她鄒悅崗位的市場平均薪酬水平，得到一個範圍後，他果斷把1500調整為1200。
可以了。上司暗自得意：算上這次上調的1200，鄒悅的工資比市場平均薪酬水平上限還高800，加上年終獎和其他福利，雖然未必能讓她完全滿意，但至少能牽絆她，讓她再生出“老孃不幹了”的想法、偷偷去網上看招聘廣告時冷靜下來。
一個人當兩個人使的職場壓榨縱然讓人不爽，但因此得到的額外收益也不是哪家都有，有的人願意多幹活多拿錢還沒有這個機會呢。
對於普通上班族來說，就業這般不景氣，生活壓力那麼大，幾百塊錢也是能改善生活質量的。
上司拿著調薪申請去找人事蓋章，人事大姐對這裡的貓膩門兒清，建議道：“你們部門要是有需求，我可以去招新人。”
上司和人事大姐是多年的老同事，擺擺手說道：“小方當年是低薪招進來的，現在想用她那個工資標準招到符合條件的人是不可能的，而且誰也不能保證下一個會更好，我還要重新培訓，還得互相適應。再說小方也沒有那麼差，做一些基本的工作還是可以的，既然鄒悅能力強，那就能者多勞嘛，反正給她漲那點工資，肯定比招新人划算。”
人事大姐在調薪申請的人資部門欄蓋了一個血紅的印章，笑呵呵地說：“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怕麻煩？”
上司笑而不語。誰不怕麻煩？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公司就那麼大，他卡在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多年，前無出路後無退路，在日復一日的消磨中，早就謀得一套令人舒適的生存哲學，在他能對老闆有所交代、一切運行平穩的當下，他不想要空崗、不想要培養新人，短板耽誤事也沒關係，只要長板願意折斷自己去補短板就行，這樣總好過把木桶拆了換板。
畢竟，補短板是別人受累，拆木桶是他操心。
被加薪的鄒悅再無立場抱怨，就算再不爽，每當小方找她幫忙的時候，她都會隨叫隨到。
工資漲了1200總歸是好事，一年就能多賺個孩子的英語培訓班學費。她也不是那麼“唯錢是圖”，她只是具備一個員工該有的節操：我既然拿了你的錢，儘管那點錢只是意思意思，但我既然同意了，就得幹好這份活兒。
四角平衡的日子就這麼過了兩個月，某一天，鄒悅忽然察覺到一個變化，小方求她幫忙時，似乎沒有那麼客氣了，細細品味，頗有些理直氣壯的意味。不再軟乎乎地請求，而是淡淡地提示，比如：“鄒姐，今天有8個品的數據對不上，你看下是怎麼回事哦。”
鄒悅過去後，小方一腳用力在地上一點，把坐在小轉椅上的自己推出格子間，抱著熱水杯和隔壁的小出納熱聊愛豆的演唱會，彷彿她的工作漏洞與她無關。
4
鄒悅非常不爽。那日午休，她決定找小方談談。
上司秘密給她漲了1200塊錢，可沒有說讓她每天都給小方擦屁股，1200塊錢也就是個查缺補漏的辛苦費，代表公司對她額外付出的體諒和認可，這是不能明說只能意會的補償，她拿得理直氣壯，因此並不認為她有義務承擔更多。
鄒悅斟酌著措辭，委婉地提醒小方：“你不能總是指望我，你總有一天要獨當一面。說句實在話，你還年輕，不可能在這裡做一輩子，以後出去總要面對競爭的。”
沒想到，小方笑嘻嘻地湊到鄒悅耳邊，小聲說：“鄒姐，那領導為什麼給你漲工資呀？”
鄒悅心裡一驚，問道：“你聽誰說的？”
小方笑：“誰說的不重要，反正這是事實。鄒姐，領導給你漲工資，然後你還想甩包讓我挑大樑，你這樣可不地道哦，我又沒有漲工資。”
說完這話，她馬上換回平時的面孔，軟乎乎地說：“哈哈，鄒姐，我開玩笑呢。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其實我也想早點變得像你一樣強，就是腦子太笨了，一看到那些數字就迷糊。鄒姐你以後多幫幫我，謝謝親愛的鄒姐。”
鄒悅表面維持平和，內心七葷八素。
她猜不到是誰把漲薪這件事透露給小方，也不知道那人這樣做有何用意。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從今以後，這1200塊錢過了明路，將徹底成為她的桎梏。
她再也不能委屈，不能抱怨，她必須扛著界限不明的責任，拖著甩不掉的尾巴，在一個有價無市的局面裡，把自己徹底賤賣了。
最可怕的是，時間一久，大家會淡忘界限，每個人都會認為，那本來就是她應該做的。
鄒悅非常難過。不是因為自己陷入了窘境，而是她看到了公司氣盡。
十二年前，這家分公司剛剛成立，鄒悅和上司、人事大姐以及其他同事匯聚於此。公司規模不大，但朝氣蓬勃，作為市場新入者，他們要從零做起，可謂舉步維艱，但每個人都很努力，是真正的努力，人人爭做強者，人人都以成為團隊短板為恥，公司亦不容忍短板，所有的利好、規則都偏向強者。
鄒悅還記得，她一家一家商超去談合同、談返點、談回款，啞著嗓子沐浴月光回家的疲憊與踏實。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過去那個天天打雞血的上司怎麼就變成了這樣？歲月將他挫磨得越來越平庸，於是他不斷地降低底線，變相地維護不上進的弱者，這難道是安逸生活的副作用？
鄒悅無比懷念十二年前那個僅僅拿1300元月薪的自己，懷念那個人人自危、你追我趕、生怕被淘汰的年代。
累，但很爽。
5
鄒悅辭職了。
在此之前，她拿到了另一家公司的offer。
不出上司所料，她只談到了同崗位薪資水平的上限。因為不用給別人擦屁股，所以也不會再多1200塊錢。但是公司規模大，考核嚴格，她要面對很多未知，能得到更多歷練，有更大的施展空間。
她就是喜歡這樣，她就是喜歡優勝劣汰，就是不想和小方之流為伍，就是喜歡熱血沸騰的危機，就是喜歡所有努力都有意義、都能變現的快感。
她喜歡獨自積極前行，也喜歡同時被環境裹挾著攀爬，手腳並用，連拉帶扯，披荊斬棘，在主動和被迫之間，成為一個更強、更有安全感的人。
辦完手續那天，小方為她送行，兩人還約了一頓麻辣香鍋。吃飽喝足後，小方看著鄒悅，幽幽說了句：“唉，也不知道領導能招個什麼樣的人過來，鄒姐我好捨不得你走。”
鄒悅即將迎來新生，心情愉快：“你放心吧，肯定比我更好。”
說完，她抱著老同事的那點情分，忍不住多了句嘴：“你以後還是要自己試著解決難題，不要總指望別人，這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小方瞪大眼睛嘟著嘴：“公司就給我那麼點工資，我哪有動力啊？”
鄒悅大笑，再不多言，不是一路人，各供各的神。
鄒悅離職後的半個月，人事部門大浪淘沙，終於鎖定了兩個人選，依據當下市場水平，薪酬標準是鄒悅過去的2倍，上司看得直牙疼。
他一時也不好定奪，又不想承擔用人不察的責任，就拿著兩個人的簡歷去找老闆。
6
老闆早就完成財富積累，整個人佛得很，沉迷於玩手串兒、搓包漿，非常不滿意下屬拿屁大的事兒來煩他。
小上司把兩份簡歷攤開，話沒說出半句，就被老闆無情打斷：“我只看庫存表和財務報表，我把錢和貨攥在手裡就行了，不想再操多餘的心思，不然我做老闆還有什麼意思？你說對吧？”
小上司訕笑，退回自己的辦公室，比照兩個條件不相上下的候選人，一時難以抉擇，履歷都很漂亮，都不知根知底，都那麼貴。
最後，他選了長得好看的那一個。
就她吧，上司想。
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他的腦子裡閃過鄒悅那張溫潤、隱忍的臉，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那個瞬間，他有些惋惜。
但他也自知，他永遠不會用2倍薪酬挽留鄒悅。這是很多公司領導都會有的思維，他亦不能免俗。
老員工想把對公司的感情換成錢，但公司覺得既然有感情就該多奉獻。時代變啦，現在都流行和新人談買賣，和舊人談情懷。
反正他只想要一個團隊的成果、一個大面的平衡，在他的視域中，從沒有什麼不該走或者不該留的人。小方沒有差到不能忍，鄒悅沒有強到像個神，差不多、過得去就行了。
舊人走，新人來，職場聚散不外乎如此，有些人的太陽照常升起，有些人尋獲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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