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男性氣質的饅頭

饅頭是非常簡單的一種麵食。發麵,揉搓,切塊,而後上籠屜蒸。除了酵母,或些許鹼,不須任何添加。饅頭不注重形態,或長方,或半圓,亦有“開花”的。一般的饅頭不鹹、不甜、無餡。因此,饅頭又是最單一的一種主食。在北方的廣袤地區,家家戶戶的女主人,都是製作饅頭的能手。和饅頭最親近的吃食,是兄弟排行,也叫“頭”,是窩窩頭。窩窩頭的主料是玉米麵,與饅頭略有不同,但製作簡單卻是一致的。饅頭、窩窩頭,名字都很俗,也都很野,就像北方人家為給孩子添壽,叫“狗剩”一樣。而饅頭在南方卻是稀罕之物,南方人一般不會做饅頭。在家鄉福州,街上賣的饅頭都是山東人做的,我們把饅頭叫饃饃。如此簡單的麵食,家鄉的婦女不會做。

謝冕:男性氣質的饅頭

在過去饑荒年月,能吃上一頓白麵饅頭就像是過年一般,窮人家平日是吃不上的。窩窩頭也差不多,是純糧食不摻野菜的,能吃到也算奢侈了。在北方,我常聽人說,現在過上好日子了,不吃摻和麵了,吃的是純糧食了。可見生活的改善,首先體現在饅頭、窩窩頭這對難兄難弟上。在北方,饅頭是富裕的象徵,是窮人的最親。時代變了,觀念也隨著變,如今人們講健身、環保、綠色什麼的,別說饅頭,就連窩窩頭也跟著吃香了——粗糧居然上了豪華酒宴,也頗得時尚人士的歡心。而在我,每逢眾人爭食粗糧薯類這場面,就覺得是“趨世”,多半總是“婉拒”。

我一生的大部時間都生活在北方,可是從來都很拒絕饅頭,更拒絕窩窩頭。南方人的胃有點“嬌氣”,吃不慣這一類吃食的“硬氣”。福建近水,飲食多湯類,一道正宗的閩菜,湯類佔了多半,日常家居,早晚兩頓稀粥。在北方几十年的歷練,我總是沒法適應這兩“頭”兄弟。就像北方人吃不慣米飯,說吃了“等於沒吃”,總覺得吃不飽。他們說,饅頭“經餓頂飽”。南方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我吃饅頭總是困難,像嘴裡塞了一團棉花,總咽不下去。也許是嬌慣了,忘了艱苦歲月,吃著過去過年才有的純糧食,卻硬是“味同嚼蠟”。

謝冕:男性氣質的饅頭

即使如此,這道麵食在我這裡也留有溫馨的記憶。很遙遠了,那是七十年前的舊事,我隨著隆隆的炮車行進在夏季的風雨中,炎熱,汗溼,炮車捲起的泥漿沾滿軍裝。部隊日夜兼程,向著南方尚待解放的城市。那年我十七歲,步槍,一百發子彈,瘦弱的身子挎著沉重的子彈袋——那袋子是綠色布縫成,現在已見不到了。這是左肩,我的右肩也挎著一條袋子,那是白色布縫製的。這袋子裝著曬乾的饅頭片,斜挎在我的右肩。數百里急行軍,沒有時間停步做飯,這是我們的軍糧。行軍中途,傳令就餐,這就是當日的口糧,清水,就鹹菜。後來上了海島,挖坑道。日夜三班倒,軍情危急,顧不得埋鍋做飯,日常所食,也還是饅頭幹。艱苦歲月的記憶,很暖心,頓然消除了我與饅頭的隔膜。我們不能忘記這與性命交關的恩人摯友。

諸多的麵食品種中,饅頭最簡約,也最低調,它無須任何裝飾,它的使命就是充飢,餵飽人的肚子。吃饅頭不需要排場,陪同它的,一碟鹹菜足夠了。一個饅頭,一碟鹽疙瘩,再加上一碗玉米粒,此乃最佳的搭配。北方鄉間,冬日暖陽,牆根屋簷有太陽處,饅頭,玉米粒粥,鹹菜疙瘩,老人們圍坐,呼喇吸溜,酣暢快意,也是人生一景。

我寫過燒麥的雅,寫過餛飩的柔,形容過它們如小家碧玉,描寫過它們身姿婀娜,如花似玉。燒麥,還有餛飩,它們有自己的一份矜持和溫柔,應當是女性的。而生長於北方大地的饅頭,吸取了燕趙大地或齊魯山間的豪氣,粗放、剛強、一派帶著林間響箭的氣勢。女子親手揉捏,憑空地增強了男兒建功立業的膽氣雄心。饅頭到底是北方的,陽剛的,當然更是男性的。(謝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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