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 Zang

葬 Zang

太姥逝世那年,她105歲,我15歲。

那還是公雞才剛報曉的時候,天邊還有幾顆殘星,家人們便開始忙碌,門裡門外,鍋碗瓢盆都響起來了,張羅起一天的葬禮。

我坐在門檻兒邊,和家養的黃狗一起,望著進出的人群,那裡有些人我熟悉,大多都很陌生。他們身上的麻衣與臉上嚴肅如出一轍,給這座老宅更添了些穆然的氣氛。

我並不知道如何多出這麼多親人,遠的疏的近的淡的,在這樣的一天都聚在一起,儘管太姥生前跟他們來往並不密切,可他們臉上都是模子一般刻出的悲傷。這使我迷惑,生前不曾講過幾句話的人,他們在這裡為什麼而悲傷?

我不清楚。

轉頭朝屋裡看去,妯娌們正趕著孝衣,再向裡,是靈堂,太姥的壽棺放置在正裡面,棕褐色的棺柩冰冷厚實,結實地將人拒之板外。我不覺想起關於她的一些事。

葬 Zang

我喚她太姥,母親喚他奶奶,隔了四代的輩分,我在她的記憶裡僅佔了一小部分。我曾聽母親談起,太姥一生養育了六個孩子,老伴先走,她一個人努力地活著,在農村農民是不會閒著的,饒是年長如太姥,農耕時她也會持鐵鍁下田去照顧她那一畝三分地,農閒時也會蹲坐在她的牆根,剝白果,編草帽,補貼家用。日子勤勤懇懇一直到她八十五歲那年。一天清晨起來,她像是入了魔似的誰都不理,目光呆滯,上了醫院才知道患了老年痴呆,她從此不能下田種地,不能編帽,連最基本的交流都很難,那幾天,穿著樸素整潔乾淨的太姥變得蓬頭垢面,讓人心生憐惜。

幾個兒女商議著,輪番接養太姥。我至今猶記得太姥坐在三輪車上接去二姥家住的情景。身子單薄的太姥像一張紙,在三月的風裡搖搖晃晃,矮小的身影逐漸縮小成一個黑點,竟有了種孤苦伶仃的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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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85歲到105歲,這二十載她過得顛沛,在各個兒女的家裡,孩子們怕她,大人們厭她,她像是一個累贅,在眾人機械地奉養中一點點地被遺忘,先是親朋好友逐漸忘記她的存在,再到村頭的她的牆根沒了她的蹤影,最後除了她自己都沒人能記清她了,她像是軟耷耷的夕陽,早已沉淪消逝在人們的記憶裡。

如今奔喪的人們進進出出,跪拜行禮,為已經死去二十年的逝者祈福,時間在來往的罅隙間溜走。

從靈堂裡出來的人群彙集在了門口,擺成了長隊,旁邊的人對我說,這是出殯的隊伍,待會要跟著最前面的人一起邊走邊泣。這是為了逝者招魂,我知道。我回頭向那人點了點頭。那人沒有理睬,低頭繼續看向手機。

人都到齊了,身著麻衣孝服的人群緩緩前行,沿著腳下的鄉間窄道,圍著村莊行走,習俗上講這是為了找回逝者的魂魄,使其安心入葬。當隊伍走到距離墳地二里的距離時,剛才還嘻嘻笑笑的人群立即開始嚎哭,聲音悽慘,尤數最前面的那位驚天動地,響徹九霄,我聽到周圍的人竊竊私語,那是周圍幾個村莊假哭的好手,今天請來著實不易。我轉頭,幾個人低頭看手機,不時抬頭閒聊幾句,剛才和我說話那人恰在其中。

人群慢慢地走著,天空陰沉,淅瀝地下著小雨,溼了泥土,溼了衫,使人覺得這般肅穆的儀式更淒冷了許多。

葬 Zang

我驀地想起最後一次見太姥,也是這樣的一天,天氣陰鬱,絲絲小雨。那時她早已患上老年痴呆,我喚她,她都不睬理。她的那間屋子潮溼陰暗,只有一扇窗子透著光。她的被褥是老式的繡著鴛鴦的那種,極舊了。她就側臥在床上,望向窗外----屋子唯一的光源,彷彿要將窗外的景都印在心裡。打我記事起她好像就這樣躺著,不然就會在院子裡坐著面向太陽。有時陽光正好,會給她的破舊的屋子染上陽光。

遠處,幾聲鐵鍁鏟地的聲音將我驚起,幾個漢子正拿著鐵鍁挖著泥土,一鏟一鏟挖出太姥最後的歸處。陰雨天,挖土不方便,那幾個漢子嘴裡叨叨著。

我看著棺材被抬棺的人放入坑中,心裡莫名生出了許奇異,登時竟想上前打開館柩,一瞻太姥最後的模樣,她會是抿嘴微笑著的嗎?還是一臉委屈的模樣?亦或是平平淡淡沒有一絲表情。生前為子女忙裡忙外,晚年被輪番接養的路上奔波,即使到最後,也沒有停下腳步。我猜想,她最後會感到一點落寞的吧!在她冷暗潮溼的屋子裡,在她繡著鴛鴦的舊式的被褥裡,在她冰冷厚實的棺材裡,她都會感到一點冷,先是身子上,然後是心裡。

散場的人群入了酒席,舉杯敬酒,大口吃菜,杯盤狼藉後議論起逝者的生前身後。我竟有些哽咽,半天沒吃下去飯,這一群人無情地葬去了一個人的肉體,葬去了一個人記憶,也葬去了一個人的所有。

葬 Zang

其實這樣的場景在鄉間比比皆是,人們帶著隨意的心情參加他人的,親友的葬禮。卻沒想到幾年後,幾十年後也必將步親友的後塵,今時之所舉必將有所得,他日也必將會重複單調的輪迴。守靈,出殯,下葬,燒七,這種包含著對故去的親友的愛與懷念的儀式,凝聚著家族情感,彰顯著孝心,傳承著家風。它的意義超越了最初感性的情感寄託,卻不能夠丟掉愛與懷念的本質,否則就會形同虛設。關於祭葬,夫子曾雲:“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中國人敬畏天地,禘禮的精神就是告誡世人要崇敬,敬畏,感恩!可今天卻變了味,改了情!

我徑直走向墳地,土饅頭矗立地讓我發怵,我想著起幾十年後,也許我也會有105歲的時候,也會有無用被人遺忘的一天,也會成為萬千墓冢的一員,被這麼一行人送行。驀的一滴乾涸的淚被擠出,流過臉龐,和著雨水,滴在了泥濘的土地上 。

葬 Zang


作者:楊睿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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