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內、雙雪濤、田耳等這些作家怎麼看待自己的小說

昨天晚上,“書店燃燈計劃”第八期的分享會如期在線上與大家相約。

我們一生中會看很多小說,卻很少去注意那些創作了它們的人,這次分享會走走帶我們把關注點投向了寫小說的人。

  • 路內是怎樣看待他自己的《少年巴比倫》的?

  • 雙雪濤在寫《大師》時處於一個什麼階段?又為什麼要寫到十字架?

  • 田耳為什麼給小說主人公起的名字都是小丁、小江這樣的?

  • 還有戈舟、張楚、張忌······

每一個小說的背後都有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小說中的人物形形色色,有的尖銳而固執,有的悲哀但堅韌。我們大都認為小說是現實和作者的投影,那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會是作者的樣子嗎?在走走的訪談之前,這些問題,我們都不得而知。

今天,讓我們一起跟隨走走

老師分享會的部分文字實錄,從小說中走出來,去認識那些站在小說背後的人。

(文末有整理出本次分享會提及的作家和作品)

路內、雙雪濤、田耳等這些作家怎麼看待自己的小說 |“書店燃燈計劃”第⑧期線上分享會實錄

非寫不可——那些與生命和生活息息相關的

文 | 走走

01 路內:敏銳會取代厚重

在《收穫》做了十四年的文學編輯,到今天,我還記得看到路內長篇《少年巴比倫》來稿時的驚喜。發表之後,果然,普通讀者、專業讀者都很驚訝,因為他寫了剛從技校畢業的青工的工廠生活,那其實也是此前的學院派作家們不會看到的世界;後來我又編髮了他非常獨特的《雲中人》,那個邊緣化的大學,也不是一箇中心世界,到他最新的鉅製長篇《霧行者》,他的小說世界,始終關注“城鄉結合部 ”。為什麼呢?

瞭解路內的人會知道,19歲,他就已經進工廠上班,他做過鉗工、維修電工、值班電工、操作工、倉庫管理員、營業員、會計、小職員、電腦設計、小販、播音員、攝像師、廣告公司文案……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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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行者》

作者: 路內

出版社: 上海三聯書店

他的整個青年時代就是在城鄉結合部度過的。“好多年以後,我才在青年時代的城鄉結合部感受到了中國式的後現代特質,那個地方在不斷改造,卻又似乎永存,你越是想消滅它,它就越是龐大。《少年巴比倫》是個比較紮實的故事,加上個人經驗的獨特,引起了一些關注,其實我到現在還在揣摩它到底是“現實”的呢,還是“後現代”的,它是“嚴肅”的呢,還是“狗血”的。我寫它的時候,有一種異端的態度,造成這樣的效果。它自足地成為一個寓言。我知道該怎麼去呈現所謂“城鄉結合部”的特質,把它變成一個儘量向經典靠攏的東西,而不是解構它。”

路內的個人風格也很強烈,很容易一眼認出,我概括它是:實在挺傷感的,而且很好笑。反過來講也可以:實在很好笑,而且挺傷感的。我用這樣的句式是為了強調,它不同於所謂的“笑中有淚”。這種特色的形成,也和他的個人經歷有關。

路內告訴我,《少年巴比倫》裡面,寫甲醛車間、飼料車間,那裡面的工人真是感覺不到痛苦,他們非常歡樂的,有人主動要求掃廁所,不想再做操作工,因為掃廁所真的很清閒。等他脫離了那個環境才覺得這些事情不可理喻,它本質上就是個喜劇,稍稍傷感。後來他進了外資企業,發現那裡夏天燒窯的車間裡,流水線的女工是不給喝水的,四十攝氏度高溫的地方,只有一個飲水機,裡面的水一喝就會拉肚子。

“小說是被上帝遺棄的世界的史詩”,所以他寫下了自己熟悉的卻為大眾所遺忘、所忽視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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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倫》

作者: 路內

出版社: 重慶出版社

02 雙雪濤:寫小說的人,不能放過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

雙雪濤曾經說過:我不想成為筆下人物因我知道他們的痛苦。他筆下的《大師》,塑造了一個棋下得特別好的父親形象,父親和人打賭,為什麼要故意輸棋呢?這個短篇收在他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裡,大家可以自己找來看看。在這場終極對決中,他為什麼會想到出現“十字架”這樣一個賭注呢?

雙雪濤在訪談裡是這樣回答的:“十字架是一種獻祭。寫《大師》的時候,我正處在人生最捉襟見肘的階段,但是還是想選擇一直寫下去。有一種自我催眠的烈士情懷。當然也希望能寫出來,成為一個被承認的寫作者,但是更多的時候,覺得希望渺茫,也許就無聲無息地這麼下去,然後泯滅。那這個過程是什麼呢?可能就變成了一種獻祭。我就寫了一個十字架,賭博,一種無望的堅定。因為我的父親一輩子下棋,當然故事完全不是他的故事,但是他為了下棋付出之多,收穫之少,令我觸目驚心。比如基本上大部分時間,處在不那麼富裕的人群;沒有任何社會地位,只是在路邊的棋攤那裡,存有威名。但是一到他的場域,他就變成強者,享受精神上的滿足。當時他已去世,我無限地懷念他,希望和他聊聊,希望他能告訴我,是不是值得。當時已無法做到,只能寫個東西,裝作他在和我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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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上的摩西》

作者: 雙雪濤

出版社: 百花文藝出版社

豆瓣上,有文藝青年把這篇《大師》和阿城的《棋王》聯繫到了一起,認為《棋王》寫出了知青生活的陰暗面,王一生作為底層青年,境界不那麼高,吃和下棋當然是吃重要,不過這樣才更迴歸到了日常生活。《大師》裡面的父親自然是比王一生要高尚得多,就算賭也有“賭品”,塑造了一種完美人格,是一種生活的典型,只是在審美層面給我們這樣的閱讀感受,最後總結:所以覺得是一般之作。

但在雙雪濤看來,卻不能說,結尾上揚就膚淺。“人生到底是有很多面向,但是從一個失敗者身上,也許能看到很多東西。人註定毀滅,地心引力太強大,註定要落在地上,落在死亡的岸上。毀滅的過程,有時有那麼一點光澤。海明威老說這個,其實是某種真諦似的東西,人生的悲劇性基礎,和劃落過程中那麼點光澤。寫小說的人,當然可以寫悲劇,寫喜劇,但是不能放過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這可能是我一直在留意的。《大師》的結尾,應該是一個正常的結尾,所謂正常,就是我認為的真實。每個小說家都有自認為的真實,這是寫作的樂趣所在,但是一定要堅持心中那個真實。由你命名,獨一無二的真實。”

03 田耳:長篇一定要有些不講理的成分

生活中,田耳是我很少見面(一年裡頂多開會做活動能見上一次),平時聊文學卻相知甚深、相聊恨晚的一位。同代70後作家,他是我內心裡存有敬意的。他堅持看大量文學期刊,看同行之作,也接收很多文友的信任,為他們判斷稿子的質量好壞。遇到有閃光的,無論是文學新人,還是小雜誌上已可一見的新鮮面孔,他都極力向我推薦,熱忱地希望他們能在文學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他和路內有些相似的地方,他也從事過報社編輯、飼養員、電器推銷員和商場經理等七七八八的社會職業。小學同學說他小時候很精,很會做生意,小學就搞過小型的郵票拍賣會。這兩人也是70后里面,長篇最有蓬勃生氣的。

田耳有些觀點是非常有意思的,比如他會覺得,把小說人物名字取得花裡胡哨的,小說往往使勁使在小的地方,大都捨本逐末。所以他寫小說的時候,儘量不讓人名晃人眼目,都是小江、小丁這種,而且他覺得那些對小說人物名字很感興趣的讀者,也絕不是他的目標讀者。

大家聚會聊起田耳,有個共識,這位是“扮豬吃老虎”,說人說事,他往往一陣見血靈性通透,小說也是,對世事有一種通達的認識。但同時,裡面的人物為人處事,又非常野。這和他自身閱歷有關。田耳曾形容自己一進入初中,就像進入了社會。“我初中所在班是體育生班,我們小個被欺負很厲害,初中三年像是坐牢,心理也是在那時候扭曲的,有了惡狠狠的態度。讀高中時我是去吉首市寄讀,那學校在整個地區最好,環境有所改善,但我初中得來的經驗使得我要混出一票朋友,甚至打架鬥毆,被勸退,也差點被開除。事後我想,要是我學業順利,成績不會這麼差,會考上不錯的大學,但我很可能不會寫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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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體懸浮》

作者: 田耳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他的長篇《天體懸浮》,裡面輔警抓粉哥、賣淫女,還有出租屋、足療、娛樂城、成人用品店,這些人物、事件和物象,泥沙俱下。這種泥沙俱下,其實是一部好長篇裡不可或缺的混沌。太精緻的寫法,是很難寫成真正長篇的。在語言上太用力的,不允許自己橫生枝節的,沒法天外飛一筆的,長篇就會寫得很辛苦,讀者也會覺得氣韻不順。長篇需要一種不清晰的混沌。這種混沌是一種敢於失控的文本自信,同時對枝枝蔓蔓的這種選擇是一種對“髒”的審美,它用來平衡文本中過於整齊的氣象。換言之,混沌的好壞、程度,其實能看出作者的性情。是否敢混沌,是匠氣與才氣的區別。

04 弋舟:保持對於生命那份微妙的警惕

嚴格說起來,弋舟不算是我的作者,我只是在編輯部交流討論時,看過他的稿子。但是喜歡。是那種精神上的認出與共情。他的中篇小說集《劉曉東》,依次為《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盡頭》。三個中篇擁有一個共同的男主角——劉曉東。“三個題目稍微顛倒一下次序,大致能看出弋舟思考的核心——現代社會的黑夜已至,不少人已經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別有懷抱的未死者要擔負起與自己所歷時代等深的反思。”(評論家黃德海語)

這個中年男人、知識分子、教授、畫家,經歷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斷崖式精神斷裂。這是中文小說中非常難得見到的,自認有罪,對自我嚴厲審判的文學形象。對這個時代,他有勇氣說:對不起,這是我的錯,我願意承擔責任。“我覺得此刻我面對著的,就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虧欠。我們這一代人潰敗了,才有這個孩子懷抱短刃上路的今天。”

弋舟的小說中,羞恥、罪惡、孤獨、痛苦出現的頻率極高。這些詞語都有精神性色彩。就像《劉曉東》裡第二部中篇《而黑夜已至》中他所寫到的:“我們都陷在自罪的泥沼裡,認為自己不可饒恕,一切都是我們的錯,這個倒黴的世界都是被我們搞壞的。”“可是,起碼每個人都在憔悴地自責,用幾乎令自己心碎的力氣竭力抵抗著內心的羞恥。”

我們知道,耶穌基督來到世上作出的第一個宣告就是:天國近了,你們要悔改!弋舟是受過洗禮的基督徒,訪談裡他這樣回答:“寫作《劉曉東》時,我的生命狀態處在黑暗的低谷中,這一次,我寫寫自己吧。這一次書寫,我需要將其與時代勾連,否則,我無法勸慰自己,當我將劉曉東確定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劉曉東’時,我才能獲得那種即便是自欺欺人的闊大的安慰。我難以將‘劉曉東’塑造成一位猛士或者一位道德無汙的君子,因為首先我不是。我軟弱,所以他軟弱,‘我們這個時代的劉曉東’汙濁,所以‘劉曉東’汙濁。我們意識到了‘所歷時代’那龐大的存在,於是勉為其難地開始自救救人,這起碼已經是對於虛無主義的抗議和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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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體懸浮》

作者: 田耳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自我歸咎與認罪,一定需要從信仰裡徵用勇氣嗎?或者也不盡然,但信仰必定會給我們加添力量。更深刻地去理解,這種自罪之心,這種羞恥與罪惡感,如果我們同意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微弱品性,也只能將其歸於上帝的仁慈。‘劉曉東’算是我們的同齡人,前輩作家面對世界,貌似有著不由分說的控告的資本——那個外在的世界看起來也的確可以被簡單地視為加害的一方。但是我輩還能夠那樣理直氣壯嗎?我們劈面遇‘盛世’,當我們有意去控告自己的不幸時,是不是已經喪失了顯而易見的呈堂證物?這就是今日我們的困局,從未有過的複雜,在這複雜的諸多維度中,自我審判,一定會是其中的一個面向。當人學會了自罪,天國或許就真的不遠了。”

05 張楚: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光

《收穫》編輯部有次聊天,聊到什麼是“收穫style”的小說,編輯部主任王繼軍舉出了張楚的例子:平凡日常有其傳奇;可讀性強的同時可堪再三回味;殘酷之中蘊含溫暖真情;對人性深處有所抵達。大家頻頻點頭。

張楚的大量中短篇,寫的是日常,日常中的繁瑣、卑微、醜陋、絕望。我這裡要推薦的是他的中短篇小說集《七根孔雀羽毛》,在我看來,那些動人的張楚式的細節,是那些景色描寫。《剎那記》裡,櫻桃被輪姦後去臨縣的醫院,“後來櫻桃挑了臨窗的位子坐了。等安置妥當,櫻桃向窗外看去,她這才倏地下發覺,柳樹枝條全綠了,不時伸進窗戶裡撣著她的臉頰,那幾株向陽的,已嫩嫩地頂了苞芽,隨時都會被春風吹破的樣子。路過大片鹽鹼地時,櫻桃還看到了大叢大叢的蒲公英,她倒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蒲公英一齊怒放,鋸齒葉片在陽光下泛著綠色光芒。”

《大象》這篇,是張楚獻給得了再障性貧血,在十八歲那年先離開這個世界的妹妹的。事實上,每逢出現孩子時,張楚小說的總體基調會有很大一部分是溫柔與憐惜。比如《在雲落》裡的表妹和慧,《大象》裡的勞晨剛、孫明淨,《U形公路》裡的麥琪,這種溫柔在他總體荒涼、灰暗的敘述色調裡,顯得格外動人。

小說《大象》中的女孩孫明淨去世後,父親打算喝敵敵畏自殺,自殺前打算謝謝那些捐過款的陌生人,從名單裡挑了四位,和妻子去送些土特產。那麼一個悲涼的故事,裡面的景色描寫卻充滿希望。“……她並未起身,而是不聲不響盯著畦壟上的一簇蒲公英。蒲公英的鋸形齒粘爬著蚜蟲,細長杆頂著層層疊疊的花瓣,花瓣裡棲著細腰馬蜂。艾綠珠努了努嘴,半晌才喃喃問道,孫志剛,孫志剛,難道……立春了?”因了這些高貴美好的心靈才能看見的純然景物,這些生活在小城社會的邊緣人和弱勢群體的日常生活,始於形而下,終於形而上。

路內、雙雪濤、田耳等這些作家怎麼看待自己的小說 |“書店燃燈計劃”第⑧期線上分享會實錄

《七根孔雀羽毛》

作者: 張楚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那麼為什麼,張楚能寫出這種“日常生活中的詩性”,這種哀而不傷的詩性呢?在張楚學習寫作初期,作品出現這些景物其實是沒有意識的,後來倒是有意識地去描寫。他這樣告訴我:“我在農村長大,家裡養著豬,七八歲要去玉米地裡挑菜,蒲公英、薺菜、紫雲英、車前子、禿蘿蔔丁、野艾蒿、灰灰菜、馬齒莧這些都是常見的野菜,見到一株茂盛高大的,內心會狂喜。長大後爺爺養了頭驢,特別能吃,暑假時我要跟著親愛的老叔揹著塑料袋去割草,草的種類就更多,要割滿滿兩麻袋才能讓驢吃飽。可以說,鄉村生活讓我對莊稼、對植物、對飛來飛去的昆蟲有種天然的懷想。寫小說時,只要一寫到春天,就忍不住把它們的名字羅列出來,寫的最多的可能是蒲公英和細腰金馬蜂。真的,一想到它們的模樣,我心裡就格外的溫暖。

“其實當代作家在小說裡,尤其是短篇和中篇裡,很少寫風物,大家都認為是在浪費筆墨,而且是種很古舊的寫作手法,似乎只有在19世紀的經典作品裡出現,風物才算是風物。有一次聽李敬澤先生講課,他說現在的作家一上來就急吼吼敘述,完全忘記了世界是由人和物組成的。大致意思如此。我以前也曾自問,風物真的屬於奢侈品或者展覽品嗎?其實對風物的描摹,看似一種閒筆,但正是這樣的閒筆,讓小說有點遊離和走神,反倒可能誕生出意外的詩性,也就是你說的‘日常生活中的詩性’吧。對我而言,這種詩性天生有著陽光和植物的味道,所以我認為,它應該是哀而不傷。”

06 張忌:小說應該有飛翔,但必須尊重地心引力

80后里面,有一位既會讓人聯想起餘華,又會聯想到汪曾祺的看似很違和的作家,那就是張忌。2016年他推出了長篇《出家》,今年疫情期間,他又寫完了一部主要寫供銷社故事的長篇《南貨店》。

《出家》中,主人公方泉為了照顧好家人,送牛奶、送報紙、開黑三輪,用小聰明誘使超市頭頭僱用自己的妻子……總之,一切為了應付生活的人物設計,使得這部小說的敘述調性、人物形象會讓人聯想到餘華的作品比如《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但同時,正如弋舟談到的自己的閱讀感受,“這部小說頗有古典小說的風度,是那種平鋪直敘的穩重。……所以《出家》有天成的韻味。它沒有‘火’氣。”這又有些汪曾祺小說淡的味道了。

張忌的小說,是很有點文如其人的意思的。他特別喜歡寫日常,對他來說,這種日常的活潑經驗,是比任何東西都要吸引他的。他能寫好底層老百姓的生活,甚至寺廟僧人的生活,是因為他特別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比如,我認識一個木匠,手藝很差。幹活的時候,鉛筆夾在耳朵上,嘴上叼著煙,眯著眼,半天都幹不完一件簡單的活兒。可一閒下來,他就精神百倍,特別是說他偷女人的事情,眉飛色舞的,遠比他的木匠手藝精彩。我還認識一個人,擅在麻將桌上出老千。但他從不貪心,每天坐下,只贏幾十元。贏了錢,他就會去菜場門口買些趕小海趕來的小海鮮。他家裡其實挺有錢,不差這幾十元,可他說麻將贏回來的錢買海鮮,吃起來特別香。”

“我覺得這些人好玩,我喜歡這種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同樣,這樣的東西也構成了我對小說的一個判斷。我記得以前看北村的小說《陳先和》,看到裡頭有一句話:幾個木箱一箇舊藤箱,木箱上寫著‘鹽酸普魯卡因注射液,四十盒裝,請勿倒置’的字樣,這是從下放的地方帶回來的。”之前,我從未看過北村的小說。看到《陳先和》裡的這句話時,我就覺得這個作家很牛,因為他寫出了我們日常中容易忽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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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

作者: 張忌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 / 中信·大方

“寫《出家》前,我花了差不多大半年的時間去寺裡轉。我認識一個僧人,是一個寺廟的當家。小的時候,他當過我媽媽的學生,所以,現在,他叫我師弟,我叫他師兄。那段時間,我經常去他那裡,聊一些寺廟裡的事。有一次,當我寫到方泉念《楞嚴咒》時,怎麼寫都寫不好,我就跟師兄請教。最後,師兄就在飯桌上為我唱了一遍,是用梵音唱的,非常好聽。後來,別人見我每天往師兄廟裡跑,都以為我要寫他,結果看了《出家》以後,卻發現完全不是,這個事還讓我挺得意的。

“這個小說沒有特別的故事,我所要下功夫的,便是如何將方泉的日常寫得和別人想的日常有點不一樣。方泉為了給妻子秀珍謀一份超市的工作,去給店長送禮。這個細節我考慮了比較久,我反覆琢磨怎麼讓方泉的禮物送得不貴,但又讓對方收得高興。最後,我就讓方泉買了一隻鱉。這隻鱉是普通的飼養鱉,但作為禮物時,它必須又是野生的珍稀品種。想來想去,最後我想起了之前有個律師跟我說過的一個事兒,他說,檢驗鱉是不是野生,有一個竅門,可以拿一個塑料桶,將鱉扔在裡面,讓它爬。能爬出來的,是野生鱉,爬不出的,就是人工養的。於是,我就把這個聽聞用在了小說裡面。”

張忌的寫作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往往把一般作家會選擇強化的苦難敘事化解成日常生活狀態,不管是以死亡結局的小京、李小春、林沁春,還是越來越迷茫的方泉,最終都落進了精神世界和性格導致的命運。而在精神世界裡,他也從不預設道德的高低,這種處理方法和他的性格、和寧波這樣一個優渥的生活環境都有關。

有意思的是《出家》雖然涉及了一些宗教上的東西,但作者又因為自己本身的懷疑態度,將它們真實地、民間式的消解了。小說主人公方泉最後發現他的寺廟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老年人活動中心而已。張忌對此也很坦誠:“對於我本人來說,我也始終很難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能有宗教信仰。我一直信一句話,叫作頭上三尺有神明。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在沒人看見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做壞事,因為頭上有神靈看著。以前我一直認為,這句話就是我的宗教觀。但後來我發現,這只不過是因為我膽小而已。”

也因為這種坦誠,不強裝,張忌筆下所連接的,是都市和鄉村之間、沉潛在其下的民間生活。既不是都市文學,也不是鄉土文學,更不是底層文學,就是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每天面對的世俗生活。所以像金理這樣的大學老師也會覺得他的小說“面目親切”,認為他賦予主人公方泉“消解苦難的民間智慧,這點點滴滴,都匯入‘平常的實生活的活潑經驗’”。

其實,張忌筆下的小人物一點都不小,他們的精神世界不是書齋式脫離地氣的,而是蓬勃求生的,因為蓬勃,消解了戾氣。把中國老百姓還原到了普通的、他們的生活中去。

分享會中所提到的作家及他們的作品:

路內:《少年巴比倫》《雲中人》《霧行者》

雙雪濤:《大師》《平原上的摩西》

阿城:《棋王》

田耳:《天體懸浮》

弋舟:《劉曉東》《等深》《而黑夜已至》《所有路的盡頭》

張楚:《七根孔雀羽毛》

張忌:《出家》

北村:《陳先和》

喬納森·利特爾: 《復仇女神》

第八期燃燈嘉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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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

走走,作家,《收穫》雜誌原資深編輯,中國類型文學全版權孵化平臺——谷臻故事工場CEO。著有長篇小說《得不到你》《房間之內 慾望之外》《我快要碎掉了》《重生》,中短篇小說集《哀慟有時 跳舞有時》《961213與961312》《天黑前》《水下》《棚戶區》《黃色評論家》等。

本期嘉賓主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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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寫不可:20小說家訪談錄》

作者: 走走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9-11

這是一部內容豐富的訪談錄,一部小說家談小說的書,一部小說家創作談的大輯錄,結集了走走對當下中國文壇較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20位小說家的訪談,除了王璞、吳亮、唐穎三位屬於50後,其餘受訪者如魯敏、張悅然、路內、雙雪濤、顏歌等均為70後或80後。訪談選擇從他們的共同身份——小說家——切入,圍繞其作品與創作展開有思想、有見地、有態度、有觀點的對談,帶你走進作品,走近作家,感受“非寫不可”。

“書店燃燈計劃”分享會實錄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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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為你準備的第1645次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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