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明代物質生活之一角

揭開明代物質生活之一角

《衣食行:〈醒世姻緣傳〉中的明代物質生活》劉曉藝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光明書話】

近讀劉曉藝教授新出的《衣食行:〈醒世姻緣傳〉中的明代物質生活》一書,對中國小說與史學的關係問題有一些個人的想法,寫出來與學界同行交流。

中國古代小說盡管脫胎於史傳文學,帶著後者深深的烙印,但它是一種獨立的文體,兩者最大的不同就在於文學允許虛構,而史傳追求真實。雖然史傳也有很強的文學性,但那些生動形象的描繪也只能算是場景再現,不允許夾雜個人情感的虛構。從隋唐時期開始,中國小說走出史傳的束縛,獨立發展演進,至宋元明清而蔚為大觀。這是學界一般的共識。現在的問題是,建立在虛構基礎上的小說作品是否具有史料屬性,是否具有史學價值。

對這些問題,學界進行過探索,不少學者提倡文史互證的研究方法,將文學作品作為史學考證的材料。但這些都是著眼於某些具體問題的解決,在史學觀念上並沒有根本的改變。隨著研究的逐漸深入,有必要從學科的角度進行思考,小說這種以虛構為基本手法創作的文學作品,是否具有史料屬性,其史學價值如何?這裡不能籠統地以文學大而化之,因為小說與詩文不同,後者雖然也使用想象、誇飾等手法,但帶有很強的紀實性,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別”。以往的文史互證式研究也多以詩文為材料,利用小說、戲曲者則比較少。

就筆者的理解而言,小說是具有史料屬性和史學價值的。其中如下兩點是值得考慮的:

一是小說可以補史傳之空缺。如果按照古人六經皆史的說法,也可以說小說皆史也,因為它同樣是人類活動的記載,無論是小說的文本,還是小說的創作、刊印和傳播,都是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小說的文學性也決定了其歷史屬性的特殊性,無論是史傳還是官方檔案、各類方誌,多記載軍國大事、帝王將相,往往著眼全局,缺少對日常生活具體、感性的記載。這個短板恰恰是小說的優勢,中國古代小說特別是世情小說,對市井生活往往濃墨重彩進行詳細描寫,給人們帶來逼真的感受。就實際效果而言,一堆明代商業的史料和統計數字未必抵得上一部《金瓶梅》。古人評價小說,常常推崇其補正史之餘的功能,雖然這裡面含有價值判斷,但也道出了小說對於正史的意義所在。

二是小說為歷史提供了珍貴的無意識史料。以《金瓶梅》《醒世姻緣傳》這類世情小說來說,儘管作品中提到的店鋪、飯店是虛構的,但當時商業經營的模式、營業的情景是真實的。裡面寫到春節、元宵節,儘管所寫的人物、情節是虛構的,但節慶民俗的內容則是真實的。當然,小說能否具有史料屬性和史學價值也與我們的歷史觀念有關,過去人們對歷史的關注重在探討內在發展規律,往往從全局著眼,多為宏大敘事,對那些個體的、感性的、展示性的東西不夠重視,那些微觀的、細節的東西是無法進入歷史的。現在的史學觀念已發生很大的改變,人們對那些過去被忽視的感性、微觀的歷史更為重視。這樣看來,小說作品更能滿足新的史學觀念的內在需要。

劉曉藝的《衣食行:〈醒世姻緣傳〉中的明代物質生活》一書如果單從題目來看,並不新鮮。但該書並不是簡單地延續此前的話題,而是在新史學的理論背景下藉助《醒世姻緣傳》這部小說作品對這一問題進行新的思考,其價值和意義是多方面的。同時,該書所展示的思路和方法也許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啟發。

該書以《醒世姻緣傳》這部明末清初的世情小說為個案,從衣住行三個層面,對作品中相關的物質生活描寫進行系統的梳理和歸納,並結合當時的史實相互印證,由此揭開明代物質生活之一角。作者一方面藉助作品裡衣食行的描寫加深對當時物質生活的認識,另一方面則關注這些物質生活描寫背後所透露的風俗人情及思想狀態。作者明確將小說作為史料使用,並在緒論部分進行詳細的說明,但這種使用與以往的文史互證不同,其所還原的明代歷史並不是原來我們所熟悉的那種形態,而是生動感性的明代物質生活史。這種研究使小說的史料性問題從真假的辨別變成有效性的判斷。

老實說,《醒世姻緣傳》所提供的史料畢竟有限,還不能改變我們對明代歷史的既有認知,其他單部小說包括《金瓶梅》等也做不到,作者也沒有這個雄心。就筆者的理解,《醒世姻緣傳》的史學價值體現在這些用文學筆法提供的材料儘管含有虛構和想象的成分,但同樣可以用來觀照明代物質生活史。具體來說,就是可以觀照明人以衣食住行為核心的日常生活史,其他類型的傳統意義上的史料難以提供如此形象具體的有效信息。

該書給讀者的啟發有文學層面的,同樣有歷史層面的,它通過《醒世姻緣傳》為個案說明,衣食住行、柴米油鹽同樣是明代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是這些物質生活的逼真描寫使明代歷史變得豐滿充實,變得直觀可感。

將小說作品中的物質描寫進行史學角度的觀照,並以相關史料進行印證,兩者一致的地方固然可以說明以小說證史的效力,但就筆者的興趣而言,兩者之間的不一致乃至矛盾之處更值得關注。因為從這些裂隙和矛盾之處可以觀察作者對當時物質生活的理解和看法,他的有意改動無論誇飾還是淡化乃至掩飾,都很真實的透露了其價值取向和內心世界。物質生活的精細描寫固然重要,面對物質生活的觀感與思考同樣重要,物質生活與心靈世界不可以是截然分開的,這也是作者考察明代物質生活比較用力之處。她在書中對明代的奢侈消費給予了相當多的關注,也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否則將小說作品僅僅作為證明歷史的材料,實際上是在將小說作為史學的附庸,不僅學理上說不通,而且也難以得到學界的認同。

利用小說描摹物質生活的特性進行一個時代物質生活的探討,這既是一箇舊題目,也是一個新話題,《衣食行:〈醒世姻緣傳〉中的明代物質生活》做了一次很有意義的嘗試。當然,僅僅用一部小說作品來觀照明代的物質生活還是有侷限的,如果將世情題材的明代小說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一個新的史料類型來探討明代的物質生活,相信能提供更多的話題,取得的收穫也會更大,比如該書中缺少的有關住的內容就可以得到很好的彌補。

總之,小說與史學的關係既是一個需要從理論層面說清的問題,也是一個方法論屬性很強的問題,需要在具體深入的探討過程中逐步解決。筆者對這個問題也沒有想得特別明白,本文所談只是自己一些粗淺的看法,拋磚引玉,希望得到方家的批評指教。

(作者:苗懷明,系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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