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漢 / 小 站

馬 漢 / 小 站

這是一個乘坐特快列車行進在鐵道線上所常見的偏僻小站。

空曠、寂寥的站臺,幾棵靜態的樹,一位身穿油膩制服的站長,手持紅綠旗木訥地站立著。

不難想像他身後不遠處的辦公室兼臥室的房子裡,他農村戶口的老婆正喂著一大群雞,嘮嘮叨叨地埋怨他沒順手把鐵道邊的自墾田澆上水。

總是這樣,特快列車連瞧都沒瞧它一眼,就趾高氣揚從旁飛馳而去,留下一站臺的空寂。數不清經過了多少這樣的小站,我對它也是不屑一顧,匆匆擦肩而過。我有我的上下班、我的應酬,我很忙,我連讓思維喘口氣打個哈欠的空隙都沒有。

現在,我來到了這樣的一個小站。

這是當年治理淮河時設立的小站,治淮大軍的兵馬輜重在這上上下下。我就坐在這個小小的候車室裡,說是候車室不過是比農民住的房屋更寬敞、高大、堅固一點。候車室裡的長木椅很笨重,毋庸擔心被附近的農民搬回家當劈柴燒,倚靠在這樣的木椅上,我覺得很踏實,伸直兩條趕路走麻的腿,悠閒細緻地品嚐完一隻噴香的烤山芋,最後沒忘舔一舔山芋皮上的糖汁。

我在靜候一趟列車,一趟全天唯一停靠這一小站的列車。時間很充裕,像一匹完好的料子,足夠讓我做一件大衣再做幾身西服。

當然,等候這趟列車的不只是我。有幾個身穿被我私下定為這個省份標誌顏色的黑色襖褲的農民,還有一個女孩和我坐在同一張長椅上。

在流行披肩發、長波浪的當今,她剪著一頭短髮,梳得一絲不苟,像舊日好婆用刨花水梳過的一樣平整烏亮。腳穿一雙似乎早已絕跡的青面白底網球鞋。她就這樣一臉清純,乾乾淨淨,文文靜靜地坐在我的身旁。像捧一隻剛出殼的小雞那樣捧著一套印刷精美、名叫《一味禪》的叢書,說是放在包裡怕被磨壞了書角。

那串檀香木的飾件,掛在胸前,使她有了幾分佛氣。很容易讓人聯想,她該是居住在鬧市的一角,即使窗外是嘈雜的農貿市場,她也能安安靜靜地獨自生活在祖父遺留下的老式雕花傢俱中間。她沒有一般女孩的虛榮心,她下班後就準時回家,到農貿市場買來自己愛吃的菜,精心烹製,然後獨自享用,然後細心地洗刷餐具,那是一套精細的瓷器,再然後把房間的角角落落打掃得一塵不染。最後在老式的三屜寫字檯前坐定,用厚實的窗簾擋住鄰家電視機裡言情片吵鬧的臺詞,在燈下安靜地讀她喜歡讀的書。偶有朋友來訪,她會用纖巧的茶盅,用瓷碟託著給你上茶,就這樣坐著談一個黃昏。


馬 漢 / 小 站

在繁忙的京滬線上,小站靜若處子。我默坐著諦聽到一種聲音,那是她血流靜脈的怦然。她的血液該是藍色的,湖泊一樣的色澤。

重要的是我們都在靜候列車的到來。太陽懶洋洋地照進窗來。這裡沒有電話尋呼牽腸掛肚,沒有轟鳴的引擎推推搡搡,沒有寒暄勸酒聲不絕於耳。只有我們輕輕的呼吸,切割著近似固態的空氣。

知道有一片湖泊嗎?我說,那片叫瓦爾登湖的湖邊,有一間小木屋,住著一位叫梭羅的人,他是一個都市繁華生活的叛逃者。

類似的湖泊,其實就在我們身邊一些不為人注目的角落裡,許是在不經意的相視中,許是在熟聽的一支樂曲中。

列車即將到來,我們都將被帶離小站,進入各自的世界,進入有的運行節律。

我的心在沉澱,它在降落地面。

在心裡,我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就像戰役的喧囂以寧靜為前奏一樣,除夕的下午總是顯得特別靜謐。我總是小心地帶著痛楚的心情來獨自享用它。坐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回想著這裡戛然消失的熱鬧和緊張,檢點一番自己忙碌的一年。然後,用封條封好門窗,騎車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轉悠,看著紙屑垃圾在空曠的街上打旋,像一個好不容易分得一點可憐的糕點,想解饞又捨不得吃地捧在掌心的孩子一樣,我珍視這份寧靜;我為擁有這靜謐而興奮得心一張一弛地發酸。

有一年除夕的下午,我來到打烊前的書店。偌大的營業大廳裡,除了焦慮等待下班鈴聲的營業員外,僅我一個顧客悠悠地瀏覽在書架前。這時,音響櫃正在播放愛爾蘭歌手恩雅縹緲、空靈的歌聲。那歌聲在大廳裡迴盪,碰撞著書的四壁,有了在原野上才有的效果。只有我與那麼多書籍在一起,與那麼多偉人在一起。我是一個富翁,我獨自擁有整座城市的寂靜。那刻裡,我有了裸體升浮在雲朵裡的感覺,便敞開胸懷,捧出心肺浸在恩雅湛藍的液體裡徹底洗滌,直至呈出透明。後來,我一直把聽恩雅的歌作為浮躁生活中心靈的體操和沐浴。它是我精神的一泓靜湖。

在這列車呼嘯而來之前無風無塵的空間,我思維的翅翼任性地或作扶搖或作俯衝,或斂起長翼棲在無為的枝頭,索性什麼也不想。可貴的是即使一言不發,心頭也沒有被靜默所榨出的汗珠。很長的沉默後,我說,寧靜的藤蔓只攀援在高尚的精神田園裡,它不屬於利慾、虛偽和淺薄。

手捧《一味禪》的女孩說起生命的意義、本質意義上的生活和命運。真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飽受挫折而又經受得起寂靜,那麼他一定肩負使命。她冒出一句很富哲理和禪意的話。

該上路了,小站已給了我許多。

列車已經到來。喧譁淹沒了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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