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請您安心

父親 安心

父親  請您安心

年後,父親去巴彥淖爾市打工,我依舊在省城上班,拿著勉強夠一家人生活的薪水,一邊上班,一邊照看孩子,時不時還要靠父親接濟,過著半死不活的生活。有時候想到省城來生活,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僅僅是村裡人羨慕的出息了在城裡工作生活著的一點虛名?

一個月後,父親來電話,說自己身體不舒服,突然發作的時候,心慌氣短,胸悶腹脹,尿頻尿急,躺著不能動彈,自己摸脈搏有偶爾停頓的症狀,工友陪著去醫院檢查,做了心電圖,大夫說是房顫,必須住院治療。因為在外地,不在合作醫療報銷的地域內,況且工友們出來是為了掙錢,一天幾百元的工錢,在醫院守他工作耽擱不得,所以想來蘭州治療。父親向大夫說明了意願,本著對患者負責,大夫要父親在患者自願請求出院申請書上簽字,又開了些急救的藥品,病叮囑要觀察幾天,有人陪伴方可坐車走遠路,做了大夫應盡的責任,方可讓父親出院。

來蘭州,二院某個大夫的說法是房顫不可怕,擔心的是房顫併發導致形成血栓,建議是逆鱗治療和華法林治療,並介紹了各自治療的優缺點,在長期治療和高昂的藥費面前,父親有些猶豫,感覺除了病發作的時候以外,自己並無其他不舒服,所以想再緩些時日看病情有什麼變化,發作加重就治療,說不定以後不發作呢,所以先在我這裡住幾天。

前幾日無症狀,父親勞苦習慣了,家裡也沒有什麼事做,父親坐不住,於是去蘭州新區,西固,安寧等地方看看。一天中午父親躺著,叫不起來吃飯,告訴我今天他不舒服,病變了。父親不想去醫院,我呼喚了幾次,依然說歇歇就過去了,躺在床上,緊鎖眉頭,沉默不語,胸膛高高地突起,大得讓人害怕。

父親打小身體就不好,62年出生,出生前後正趕上農業社大鍋飯,大饑荒,爺爺去酒泉大鍊鋼鐵,奶奶說生了父親坐月時,她只有吃煮熟的甜菜頭,三天後就得下炕燒飯,從此落下腸鳴半夜拉肚子的毛病陪伴一生。生下的孩子死了往山溝裡一扔,能餓不死,活下來的都是命大的。父親無疑使命大的,只是在飢寒交迫中成長的孩子,5歲時還不會說話。我十來歲時候的一個夏天,父親得了肺氣腫,晚上掛著水,白天地裡割麥子,拖著帶病的身子在地裡勞作,幫忙的親朋好友來了許多,在端茶倒水中我有點愚昧的自豪。

後來父親又得了心動過緩的病,吃力的動彈不得,心動圖顯示心跳最低時每分鐘38次,地縣大夫的藥無效果,好在在省中醫附屬醫院中醫大夫精心醫治半年後基本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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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也是因為打工,父親在工地被鋼管打中頭部受了傷,腰也扭了,幹不了活,工頭匆匆結了賬讓父親回家。父親時不時頭疼,在二院拍了CT片子,大夫說暫時看不出問題,歇息一段時間,一個月後再複查,父親不相信,想去省醫住院治療。父親在省醫住院,我在工作單位、幼兒園接孩子回家、醫院三頭跑著實不方便,告訴父親省醫有困難,父親不高興,在頭痛發作的時候便拒絕治療,趟在床上痛苦呻吟,艱難忍受著,我怎麼勸說都無濟於事。父親倔強、強勢,因為交不起學費高中便輟學哭著離開學校,進山割柳條編簸箕笸籮,賺取一家的開支,支撐家裡的一切。從來都是我有求於父親,父親不曾有求與我,哪怕一次。看病父親也是理直氣壯,花自己掙的錢,不要我一分。我拗不過父親,於是撥通姑媽的電話,希望姑父姑媽能勸勸父親接受治療。

去了省醫,一位年輕的大夫看了二院拍的片子,告訴父親單從片子上看,看不出問題,而且二院設施相對省醫要好點,床位也多。其結論跟二院一樣——回家觀察。我順勢說二院比省醫看的好,父親的臉色便好了些,回來老家去了。10月4號受的傷,11月23日頭痛發作,在這幾十天當頭昏沉沉的抬不起來,而且時不時疼痛,但都能忍,23日一直疼,忍不住了,去縣醫院找大夫,用了一晚的藥不見好轉,父親似乎感覺不對勁,24日便匆匆來蘭州,掛急診,拍核磁,當即住院,當晚手術。父親確診為顱內膜下水腫,及時的手術挽救了父親的生命。

父親倔強的脾氣和在家強勢了一輩子的地位,家裡無人能撼動,現在我也只好依著。

房顫發作的父親一直到晚上也沒有病變過去的跡象。我有些焦急,這樣一直躺著終歸不是辦法。我規勸父親,並說明不及時醫治形成血栓的後果,然後帶父親去蘭大一院,在急診搶救病房治療,用藥一個晚上,情況有所好轉,末了大夫建議去專科,專家門診,急診搶救解決不了問題,並建議在他們醫院治療。掛了專家號,大夫看了檢查資料,做心臟彩超,心動圖,心電圖,各種血項等檢查,結果出來告訴我們病症——房顫+心衰,準備6-7萬元,開好轉院證明,並留了科室電話,等有床位就來住院,做射頻消融手術。

"好好的人,怎麼一下子就得這種病!"父親有些哀傷,繼而又自我安慰:"還好,能治好,大夫說手術,就是有把握的。"

"本來我想掙點錢給你媽先換一邊的股骨頭,嚴重的一邊先換了,輕的一邊以後再說,沒有想到現在錢卻要用在我身上。"

我安慰父親:"不用擔心,我們有農村合作醫療,而且也交了大病救助,兩項報下來,我們也就出2-3萬,這個錢我們能出的起。我們去了幾家醫院,大夫說法各不相同,要不去附屬醫院找找曾治好你心動過緩的大夫,讓中醫瞧瞧?"

父親欣然同意。

在附屬醫院看了大夫簡介,掛了兩個科室的號,心血管科室的專家詳細看了所有的檢查資料,並詢問了病史,得出的結論是心臟病的根源有很多誘因,細查查起來很麻煩,心臟彩超提示肺動脈壓高有可能是肺上的問題,先開幾付中草藥,吃完看療效。其他科室的大夫是曾經醫治好父親心動過緩的某科室名醫,治療心臟不是特長,但實實在在治好了父親曾經的病症,又是老鄉,還有點關係,找他,是一種信賴,一種寄託。名醫看檢查結果開了藥,讓父親帶回家服用,並告訴父親,西醫能治療的病症,中醫也能治,方法不一樣,治好為原則。

父親帶著藥回家去,吃了一段時間,胸膛憋得慌,不能像往常一樣的用餐,飯吃一點胃和胸部就發脹,大夫換個藥方依舊無起色。再次來到二院心血管科換個專家,又拍了頸部的片子,告訴父親頸椎有病變,壓迫血管,導致心功能不全,所以才有檢查報告單上的二尖瓣三尖瓣反流,開了骨化三醇和一些補鈣的藥物,告訴父親按療程服用,藥吃完,病也就好了,以後加強膳食營養,身體才能少得病。

房顫再沒有發作,但父親吃力,呼吸困難,胸脹乏力食量小,依舊如故。地方醫院,蘭大一院,蘭大二院,省人民醫院,中醫附屬醫院,先後近兩年,專家大夫換了十來個,父親的病依然無起色,我有點絕望,暗自瞭解心力衰竭的患者能活幾年,並思考如何安慰患病的父親,讓父親安心地度過為時不多的餘生,又想起父親的好,父親的累,父親的艱難以及我的不是,與父親磕磕碰碰吵吵鬧鬧的十幾年,百感交集,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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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強勢,嚴厲,所有的事都要按他的意願來,他喜好什麼,非要我來做,他認為我應該怎樣就必須怎樣,卻忽視了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思想,有靈魂,干涉的越多,這種掙脫束縛的願望也愈加強烈,哪怕是不成熟,不正確,依然在心裡做無聲的抵抗。父親喜好正月裡唱秧歌,但自己沒有一副好嗓音,指望我替代;喜歡扭秧歌,又在其他孩子們歡樂的舞動中,厲聲指責我腳步不正確,舞姿太難看;自己給村子裡人們裁剪做衣服,我也必須得跟著做;廟會其他孩子們熱情玩耍,我要陪著他擺地攤;自己沒有兄弟感覺力量很單薄,便要求我一定學武術;四年級,在我偷偷看借來的大部頭小說《西遊記》、《水滸傳》被發現的時候,又是劈頭蓋臉的一頓罵......凡此種種。在所有期望都不能實現後,便生出莫大的怨氣來,在父親眼裡,我成了死沒出息的東西,恨鐵不成鋼。我的性格悄無聲息地改變著,鬱鬱寡歡,膽小猥瑣,自卑不與人交往。

臨近過年,一家人團聚在一起時,父親提到我學習的問題,又開始厲聲指責:"小時候不知道學習,現在上初中了,難道還不知道嗎?我和你姑媽唸書的時候,撿的鉛筆頭,撿的紙菸盒子鋪開當紙寫字,現在你第一聲要學費,沒等第二聲,錢便拿到了手裡,一年到頭,連最起碼的考試成績好壞都不知道,你覺得我們掙錢容易嗎?你想想你能對得起這些學費嗎?"

"死沒出息的東西!"父親越說越氣憤,乾脆罵了起來。

學校在十里外山下的鎮子裡,要在鎮子上租房子住,週五晚上放學上山,週日晚上下山去,那時學校有陣歪斜的風,鎮子裡的學生和輟學流浪社會的青年欺凌山區孩子,期末三五成群結隊暴打山區的孩子,我寡言少語,自卑內向,不善與人交際,捱打理所當然,上學路上打,教室打,放學打,三番五次,學校成了地獄,好不容易熬到試考完,又怎敢去拿成績通知書?

父親這一罵,我在校所受壓抑積聚著的屈辱,恐懼和無助頓時通通化作淚水湧了出來,當著一家人放聲大哭。父親再三追問後顯得非常沉悶,不再言語,母親和奶奶心疼陪著我掉淚。原本送我出去是為了學知識,沒想到讓那個孩子受罪受委屈,母只是哭,奶奶則執意不讓去上學。

父親沉悶了好幾天,在鄰村打聽情況,學校沒宿舍,管理不了山區孩子的生活起居。我也平生第一次向父親提出自己的要求——要麼轉學,要麼輟學,鎮中學是堅決不去了。父親沒有意見,只是不知道往哪裡轉。

鎮子上張貼了市裡某衛的校招生簡章,父親領著我循著簡章上留下的地址找到招生的負責人。負責人不光是招辦主任,還是一位醫生,五十來歲,戴著眼鏡,一口外地口音。正好那時我有眼疾,主任先給我看了眼睛,開處方,然後才瞭解我現在的情況。最後才說學校原則上只招收初中畢業應屆生,但我的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報了名好好學,文化課還是可以補上的,學校本來就有文化課,是以初中為基礎,一年學費2200元,不包括住宿費伙食費。父親看了報名登記單上十幾個孩子的姓名,當場就交了30元報名費報了名。

父親很高興,在村子裡,醫生是最受人尊敬的行業,現在讓我學醫是相當好的選擇,學校統一化管理,有食堂,來自各個地方的學生也不容易結成一個聯盟來欺負弱些的同學。去衛校,似乎已成了定局。

春季開學,小學中學的學生們都報了名開課了,衛校負責接新生的老師遲遲不來,報了衛校名的幾位同學相繼入了原來的學校,我等待的有些焦急,父親猶豫著改變了原先的注意,依然把我送進鎮中學。反抗是徒勞的,自幼在父親的厲呵中,我已經學會了逆來順受,麻木不仁,只是讓我再次面對無數嘲諷的面龐,心裡發憷,不知如何應對。

父親在鎮子上找熟人,託關係給曾經欺負我的同學送禮說情下話,渴求他們不要再為難我。開學兩週了,又找校長,找班主任報名,領書,交錢,直至我把送進老師講課的教室,才依然不放心且安慰著我怏怏離去。父親不再對我有學習好差的要求,只是說等初中畢業了再做打算。

我鑽進教室,在班主任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那是一節英語課,老師講什麼對於我已經沒有意義,我只是覺得有千百雙怪異的眼盯著自己,好像大家看我是在看一隻稀奇古怪的動物,我埋頭裝長看書的樣子,堅強地忍著不哭泣,不流淚,但眼睛裡分明已充滿淚水。下課了,老師一走出教室,父親所送的禮品便砸在我頭上,並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描述父親是如何的屈膝於他的經典故事。尊嚴、自尊、人格這些屬於人的字眼,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一隻怪異溫順的小動物,逆來順受,任人欺凌。

我斷絕了與同學之間的交往溝通,每每上課總是兩眼紅腫地趴在桌子上時睡時醒,下課了,我在同學們鬨鬧聲中驚醒,抬抬頭,袖口總被淚水浸溼一片,有時上課了,同學們安靜下來才驚醒,課餘時間,也只是選僻靜的地方,眺望自己出生的大山,碰上趕集的日子,就在上山的路上尋覓親人的聲影,希望母親出現,和自己說句話。

父子關係降到了冰點,我絕望地反對父親的所有觀點,無論對錯。抵抗父親的辦法是完全放棄學業,逃課,遊玩,看錄像,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畢業了,只想外出打工,遠遠地劈開父親的監管。時至今日,對父親兒時教育形成我如今孤僻寡言的性格還不能釋懷。有時候悲嘆一聲,也許這就是命運,初一到初三,三年的求學生涯我學到了什麼,花著父親艱難得來的學費,真不如輟學在家,幫家裡種種地,做一做家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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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光陰如梭,以後的時日裡求學也好,成家也罷,雖然跟父親磕磕碰碰,但其中總少不了父親穿梭忙碌的身影,其實在小時候,父親點點滴滴的關懷,現在回想起來,也歷歷在目,只是父親的愛不像母親的那樣細膩溫柔,不能使兒時的我接受。現在父親即將離去,才知道自己每每頂撞父親,跟父親吵架是多麼的無知。

父親辛苦了一輩子,操心了一輩子,如今安頓好了兒女們的事情,應該算是心閒安樂了,卻偏偏得了這種病,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古語說的好,但又有幾人能坦然面對?

我不死心,父親亦不甘心。

"心裡有病,首先要寬心,心態要好,您現在安頓了老人,安排好了兒女,正是不操心享福的時候,您看我妹妹過的也不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我,您在省城買了房子,成家了,家庭和睦,孫子長得聰明伶俐。現在您的任務是養好身體,爭取看到峰兒金榜題名,考上名牌大學,您就可以安心地走了。"我安慰父親。

父親表示同意,並微笑著說道:"要是能看到峰兒結婚,我能抱上重孫更好!"

我和父親去了軍區總醫院,先在心血管和診療,大夫照舊查看了所有的檢查結果及報告單,告訴我們心臟的問題目前不是很嚴重,建議去呼吸科就診。在總醫院呼吸科大夫做了簡單的檢查和肺活量測驗,又拍了胸片,結論是肺氣腫晚期並心功能不全,不能痊癒,寫了醫囑,開了藥,叮囑長期服用。

父親的病根算是找到了,天天藥物服用著,身體就沒有不適的症狀,一天不用,便喘不過來氣,而且剝奪了父親勞動的權利。

我已經很滿意了,只要不是心力衰竭,只要病情可控,父親不再痛苦,結果已經很好了。只是父親很惆悵,自己不能出力勞動,不能再幫襯家庭而成為家庭的累贅,成了名副其實的閒人。強勢了一輩子,爭執了一輩子,現今突然醫藥和飲食起居的費用要我來承擔,父親無奈又不甘心。

父親服用的藥物地縣買不到,服用完了,卻不向我張口,託妹妹購買。也是我的不對,忘記了父親藥品用完的時日,沒有盡孝心。我在心裡默默地呼喚:"父親,安心!我是您兒子!"

父親能掙錢的時候,孩子的各種遙控爬牆車、越野車、蹦蹦車,各種手槍機槍狙擊槍遙控飛機等玩具堆滿了一屋子,而今掙不了錢,想看看孫子,想讓孩子回老家過年,我便聽見電話裡父親給兒子說:爺爺知道你愛小動物,老家裡爺爺專門給你養了一隻兔子和一隻小花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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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泓 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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