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口
山川依舊，風味不改。
等待許久的《風味人間》第二季，終於上線了。看完第一集《甜蜜縹緲錄》，覺得再多一些讚美都不為過，佈局的宏大、畫面的精美、拍攝的角度甚至連解說詞的雅緻都流露出細緻的用心。
這就是風味人間第二季全部的榮光嗎？顯然不是。
疫情期間吾家少年在客廳上網課，我突然聽到語文老師說，“下面我們來講一講《舌尖上的中國》有什麼文化意義？”我不禁吃了一驚，覺得有幾分好奇好笑，這語文老師也太個性化了吧？
於是忍不住認真聽了下去，老師字正腔圓地說：美食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審美追求，不分國籍，不分語言，中國作為美食大國，《舌尖上的中國》成為了我們和全世界溝通的一種文化語言。
我不盡暗自慶幸多花點錢讀重點中學真是物有所值啊！
從“舌尖”到“風味”，從拍攝的技術層面來講我們能夠直觀感受到視覺效果的突飛猛進，而從價值內核來講，我以為陳曉卿老師一直在把他的人文理想深深的寄託於味覺世界。這是“陳氏美食紀錄片”一直秉持的厚重。
放眼我們身處的世界，全球化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都需要溝通和交流。除了語言、商品和技術，我們用以交流的工具還應該有最本真的價值觀。
這個時代的人們，又充滿著急促焦慮的表達慾望，直播帶貨突然火了以後，躁動的慾望使得支離破碎的各種表達開始充斥在我們周遭的信息流裡，世界變得聒噪，我們需要解讀。
陳曉卿老師在視頻上線前寫了一篇公眾號文章，當中他提到了具體的工作方法，就是為節目的內容尋找了八個切口，這和傳統媒體編輯會的工作性質相近。切口就是解讀內容的切入點，在浩瀚大千世界中，找到八條隱秘的路徑，一路探究下去，解讀我們和自然、我們和他人、我們和自己的三層關聯。
所以，我覺得“切口”這個詞是看懂風味人間第二季的一把鑰匙，甜蜜的背後是創作者的良苦用心。
東亞和西亞，龍的傳人和狼的傳人，兩個在現代化進程中坎坎坷坷的文明古國，竟然也是一番“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對甜食的痴迷追求讓中國人和土耳其人變得不那麼遙遠。“成就自我”和“情繫他人”在所有人的身上表現得別無二致，當幸福的味道在口裡盪漾開的時候，還有必要區分他們和我們嗎？
“甜”不僅僅是一種物理感官上的味覺描述，它是一種精神圖騰，是一種歷史痕跡。
在我的童年時代，中國才剛剛告別物質短缺的侷促，我外公那一輩人甚至還會把所有帶甜味的糕點都統稱為糖，覺得自己疲憊虛弱時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衝一碗白糖開水。我知道這是一種來自飢餓的記憶，自古以來“甜”就是一種特權存在，生物的本能告訴我們甜意味著更多的能量儲存，所以愛吃甜是一種生物屬性，然而大地上並沒有慷慨的饋贈這種幸福的味道。摩西和他的族人歷經苦難也不過是在尋找流著奶和蜜的迦南之地。 張新民老師還告訴我，貧瘠的潮汕大地之所以會很早能崛起潮商這個群體，和早期的海外糖業貿易有關。販糖有利可圖才催生了富裕的社會精英階層，間接也使得潮汕當地的食物裡有不少是很捨得用糖的甜食，這和鹹鮮口味為主的廣府粵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所以我們能夠理解也應該理解尼泊爾人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體驗一下蜂蜜的甘美。
西方紀錄片也多次拍攝過這一內容，不過我以為《甜蜜縹緲錄》拍得更好，因為西方人的視角更多拘泥於“術”的層面，環境的兇險、人們恐懼的眼神和蜜蜂的兇猛都被鏡頭捕捉得異常生動，但東方人的智慧在於能夠看到比“術”更高層次的“道”，人們為什麼對甜蜜孜孜以求呢？這是在蒼茫大地上充滿勞藉的人們所必需的心靈雞湯，所必須的一種溫暖安慰。
甜這個話題不僅在空間上能夠看到多樣性背後的價值趨同，也能夠在時間上看到人的個體進化。當我第一次吃到熱漿巧克力蛋糕的時候，那簡直是一種五雷轟頂的美好陶醉，然而當我把一些傳統甜食給孩子吃的時候，他居然告訴我“太甜了，不想吃”。工業社會技術進步帶來了人類和物質短缺之間的博弈變化，我們人體的本能竟然在短短几十年間，由一種最甜的狂熱變成了一種自覺的警惕。
當甜味不再成為身份象徵和生存必需，就回歸成為一種純粹的審美形式。多年以前我在伏案寫作的時候，常常要拿捏對不同的甜味怎樣做出差異化的描寫，我提出過甘和甜的區別：從空間感受來說甜是從前到後的緩慢推進，而甘卻是從後往上飄渺而來。在這集節目的最後，廣東人的涼瓜排骨湯和一對為各自生命成就在努力跋涉的父女一起詮釋了“苦盡甘來”的這種味覺含義。我覺得這是把“甜”這種具象的味覺體驗上升成了抽象的美學範疇。
從切口當中我們依然能看見陳老師對於人的關注，在幸福喜悅的歡聲笑語背後依然 看得見那一種充滿悲憫的注視。人或許真是腸胃的奴隸，但我們幸運地遇見了食物的善良。
風味人間第一季登陸奈飛時被稱之為中國紀錄片的一個里程碑，我覺得這個里程碑應該有兩層含義，除了商業上的成功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意義：我們努力用一種彼此信任的文化語言，在這個人類星球上開始善良的交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