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記憶是痛苦的,遺忘方得解脫

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記憶是痛苦的,遺忘方得解脫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1942年,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深受失眠症折磨,在漫漫長夜中,他進入幻想的世界,幻境和現實的界限被打破,攪和在一起,以至於分辨不清何為夢幻,何為現實。在痛苦和焦慮中,博爾赫斯構思了一篇短篇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


1980年3月,博爾赫斯在哥倫比亞大學與讀者交流,提到了這篇小說,他認為"我覺得那是一篇好小說,儘管那是我寫的。"博爾赫斯一生筆耕不輟,晚年失明依舊口述創作,在詩歌、小說和散文三個領域中取得了極高的成就,但他自認為自己的書只有兩本可以讀一讀,一本是詩集《月亮的故事》,一本是短篇小說集《沙之書》。


在這兩部作品之外,博爾赫斯自認為是"好小說"的《博聞強記的富內斯》,究竟講述了一個怎樣的故事?其有何隱喻?以及好在哪裡?


一、小說講述了什麼故事?


也許我們都深信自己是不朽的,深信人遲早都會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博聞強記的富內斯》


《博聞強記的富內斯》的主人公富內斯,是一位只活了21歲的天才青年,小說通過"我"來講述故事,"我"跟隨父親到烏拉圭河畔城市弗賴本託斯度假,一次跟表哥貝爾納多在小巷子裡偶遇了富內斯,表哥貝爾納多問富內斯時間的時候,富內斯不看鐘表也能準確無誤報出時間。


表哥跟"我"說,富內斯是個怪人,跟身為熨衣工的母親住在一起,生父傳聞多,但不詳。富內斯不與人交往,"像鐘錶一樣隨時能報出時間"。當時的"我"對富內斯並不在意,三年後,再次到弗賴本託斯,"我"無意間問起了富內斯,才得知他出事了。


富內斯從一匹沒馴化的馬背上摔了下來,全身癱瘓。但癱瘓後的富內斯獲得了超強觀察力和記憶力。那段時間,"我"在學習拉丁文,買了很多拉丁文學作品,富內斯知道後,寫信給"我",渴求"我"能把書借給他看,同時借給他一本拉丁文字典,因為他不會拉丁文。


"我"借給了富內斯兩本書,沒多久,"我"接到傳真,說父親快不行了,需要即時趕回,臨行前,"我"發現書籍中少了兩本,才想起來是富內斯還未歸還的兩本。於是,"我"去了富內斯家,在富內斯黑暗的房間裡,"我"詫異地發現富內斯能夠整段整段地背誦書籍原文。


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記憶是痛苦的,遺忘方得解脫

《杜撰集》。《博聞強記的富內斯》是這本小說短篇集的第一篇。


富內斯跟"我"進行了一次長談。富內斯告訴"我",在從馬背上摔下來之前,他的人生與一般人毫無二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忘性特大",活了十九年就像一場夢,然而摔了之後,他失去了知覺,甦醒過來後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紛繁,那麼清晰"。


富內斯舉了大量的書中例子、現實例子,讓"我"相信他說的一切,就這樣,富內斯在黑暗中說了一整夜,對於自己超強的記憶力,他向"我"透露,自己想出了獨特的記數法,用事物代替數字,幾天之內就設計了幾萬個數字符號,並且永遠也忘不了。


暢談一夜,天亮的時候,"我"看清了富內斯的臉,彼時19歲的富內斯,像青銅雕像,跟埃及一樣古老,"我"想象著他能記住所有的細節,因此十分拘謹,不敢做出更多的行動或者說更多的話,害怕被記住。


兩年後,21歲的富內斯因為肺充血去世。故事就此完結。


二、小說有何隱喻?


他是大千世界的孤獨而清醒的旁觀者,立竿見影,並且幾乎難以容忍的精確。

——《博聞強記的富內斯》


"那篇小說是對失眠症的隱喻,或者說寓言,因為那時我常常失眠,於是我想到,一個人會因為不勝記憶而發瘋。"博爾赫斯談到《博聞強記的富內斯》時,曾如此說道,說來也怪,寫了這篇小說之後,博爾赫斯的失眠症奇蹟般消失了。


說得很明白,這篇看似簡單卻富有隱喻的小說,是博爾赫斯在深夜中的自我對白,富內斯與其說是他構想的人物,毋寧說是他的另一個自己,他想象著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能夠記住每一個細節。


細節到什麼地步?小說裡寫到,"他記得一八八二年四月三十日黎明時南面朝霞的形狀,並且在記憶中同他只見過一次的一本皮面精裝書的紋理比較,同剋夫拉喬暴亂前夕船槳在內格羅河激起的漣漪比較。"


富內斯一個人的回憶抵得上開天闢地以來所有人回憶的總和,這種清醒讓富內斯痛苦不已,以至於他說"我的記憶正如垃圾傾倒場。"富內斯的痛苦在於自己的記憶無從選擇,他像一臺掃描儀,記錄了所發生的、所見到的、所聽到的一切。


而這無從選擇的記憶,有太多太多屬於無用信息,人生的意義在於有所取捨,富內斯的博聞強記,意味著無從取捨,莎士比亞曾說過,"你即使富有,也和貧窮無異,因為你正像一頭不勝重負的驢子,背上馱著金塊在旅途上跋涉。"富內斯正是這樣,將所有記憶揹負在身,痛苦地在人生中艱難跋涉。


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記憶是痛苦的,遺忘方得解脫

博爾赫斯曾說,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樣子,他一生摯愛書籍,做過國家圖書館館長。


正因為失去了取捨的選擇權,富內斯沒有了思維的能力,因為思維是忘卻的差異,是歸納,是抽象化,而富內斯的世界,只有伸手可及的細節。無用的信息記錄下來,是一種負擔,有害的信息記錄下來,是一種危險,而痛苦的信息無法刪去,則讓人陷入無盡的深淵。


我們可以想象,陷入失眠的博爾赫斯在漫漫長夜裡,閉上眼即看到繁華的世界,黑夜比白晝更加清晰,思想在運轉,一刻也不停歇,這樣的情形讓博爾赫斯疲憊不堪,他渴望一次毫無負擔的深度睡眠。


或許,博爾赫斯要用富內斯的故事來表達他對於遺忘的看法。從有限性來看,記憶的本質是遺忘,有取捨地記住一些事,就是有取捨地忘記一些事。一個正常的人生,即應如此。這個關於失眠的寓言,是博爾赫斯尋求解脫的出口。


往更深層次看,因為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所以我們才會成為我們,世界才會成為現在的模樣,如果有重來的機會,讓我們重新選擇記憶,或許我們的人生會大不同,世界也可能會大不同。但這隱喻的深層次,博爾赫斯沒寫,他點到為止。


三、小說好在哪裡?


確切的是在生活中凡是能往後拖的事我們總是往後拖。

——《博聞強記的富內斯》


博爾赫斯是天才,是天生的寫作者,自幼博覽眾書,很早就展現了寫作的慾望和野心,7歲開始創作,8歲寫的作品被誤認為是其父親手筆。但博爾赫斯也不是一天成就的,他最初的作品有濃烈的巴洛克風格,華麗、浮誇。


後來,博爾赫斯不想讓讀者在字詞上浪費過多的解讀時間。他希望他的作品樸素易讀,"我要它們越平凡越好"。儘管故事可能是天馬行空的、稀奇怪誕的,但博爾赫斯力求將其寫成樸實的小說,為達此目的,往往重複修改很多遍,又讓人看不出痕跡。


《博聞強記的富內斯》,算是博爾赫斯的早期作品,已然可以看出其在創作上的努力,除了延續他一貫的創作內容,描寫夢境和現實的衝突,讓人陷入混沌,既清晰又模糊,反映"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學的非現實感"。


正是因為這種模糊真實時間和虛構空間界限的本領,讓博爾赫斯在20世紀的文學世界裡覓得一席之地,他是無可爭議的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與後現代文學的分水嶺。我們從這篇小說中可以感受到,既真實,又魔幻,怪誕和不可思議的是故事本身,但故事的內涵,卻十分生動、簡潔而又意義深遠。


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記憶是痛苦的,遺忘方得解脫

博爾赫斯晚年失明,他並未感到痛苦,並且堅持通過口述進行創作。


在這篇小說中,還應當關注博爾赫斯作品的另一個主題:死亡。博爾赫斯認為一個人總是在死亡。"每一次我們不能所有感受,不能有所發現,而只能機械地重複什麼的時刻,就是死亡的時刻。"富內斯的超強記憶力,讓他在生命中時刻感受著死亡,但同時,他也不想做一個行屍走肉,他儘量保持著對事物的興趣。


博爾赫斯將這些興趣、這些經驗變成了詩歌、散文和小說,於是記憶就成了非常重要的財富,是一個巨大的集市,但與富內斯所面臨的不同,博爾赫斯的記憶是有選擇的。他終身的努力,都是"希望自己能夠尋找通向那個集市的道路,並將生命的切身體驗投入其中。"


如博爾赫斯所說,這是一個樸實的故事,小說的好,體現在其創作風格上,在20世紀的拉丁美洲文學中開創新風,為世人展現全新的小說敘述方式。但同時,這也是一個寓言故事,小說的好,體現在小說所蘊含的哲學思想,是博爾赫斯關於時間、關於記憶、關於死亡的深邃思考。


四、一點延伸


寫作這部小說不到十年後,博爾赫斯因為反對支持德、意法西斯的庇隆政權,而被侮辱性從國家圖書館第三助理調任家禽檢查員。極端主義者還打來恐嚇電話說要殺了他們母子倆,母親跟恐嚇者說,"要殺博爾赫斯容易得很,你很好找到他,要殺我可就要抓緊點時間,我已經九十多歲了,要是不快點,到時候我可要把死因推到你身上。"母親說完就去睡覺了。


博爾赫斯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記憶是痛苦的,遺忘方得解脫

博爾赫斯一生讀書無數,藏書無數,但家中藏書沒有一本是自己的作品,他認為自己的作品不值得收藏。


博爾赫斯多年後談起此事,十分平靜。他母親九十九歲時去世,臨終前說活夠了,博爾赫斯也這樣認為,活著使人厭煩,時間太久的,更讓人厭煩。為何如此?活得越久,經歷的事也就越多,關於人性的經驗就會越多,看著人們無法從歷史中吸取教訓,一次又一次犯同樣的錯誤,失望也會越來越多。


擁有超強記憶力的富內斯21歲去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否則,往後的人生,該是多麼地痛苦。博爾赫斯不忍心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安排了富內斯儘快死去,在被記憶徹底侵蝕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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