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個裝睡的凌晨——年少時我曾經歷的性侵


走出那個裝睡的凌晨——年少時我曾經歷的性侵

(IC photo/圖)

編者按:這是一封勇敢的來信,作者是一位南周App用戶,身在江蘇。在與編輯的溝通中,已經身為人母的作者如此解釋了分享這段人生經歷的緣由:近來關注到一些未成年人遭性侵的新聞報道,勾起了我深藏很久的記憶,看到網絡上有些女同胞因為相似的經歷而揹負了很多負面的情緒,我想分享一下我的經歷,給能看到的同胞以安慰,讓她們知道,有人和她們有同樣經歷,有人也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走到了陽光下,並且努力發出聲音,希望她們能聽到。

最近許多人加入了性侵案的討論,有些人則在微博中訴說自己同樣的遭遇,陸續有人加入,組成了一個傾訴的聯盟,天天更新不同的案件。這些鋪天蓋地的信息闖入我的眼裡時,我少有的煩躁起來,快速瀏覽完,關掉微博,喝杯水,抑制住心頭湧動著的不安分的記憶。

我不是故意不記住那件事的具體日期和那時我的年齡,好像是自己內在的生存意志不允許它們在記憶裡留得太清晰。應該是小學畢業那年,凌晨,我睡著,蓋著一層被子,放著蚊帳,窗外一陣狗叫,他一邊推我家的門,一邊喊我爸媽,說:待會要去趕車了,來和我們告別。然後我聽見他帶上門朝我的房間走近,心臟砰砰跳得厲害,甚至引起了我的耳鳴。他走到我的床邊,掀開蚊帳,輕聲喊我。我睡在最外面,和他只隔一個窄窄的邊框。我一動不動,緊閉著眼睛裝睡,他的手摸著我的臉,然後伸進被子……

八九歲的時候,我只身去過他家,以親戚的身份住過幾天,“哥哥喜歡你呢”,只要他說出這話,我就不知道該不該推開放在我身上的手。小時候我們家很窮,門庭冷清,常靠借錢度日,他爸爸是我的舅舅,居住在市區,常贈送我們一些舊衣物,所以他家對我家有恩,也是我家唯一一個有頭臉的親戚。每當他們返鄉度假,我父母都會熱情接待,那是難得熱鬧的日子,自然而然,他們的到來也成了我最開心的時刻,受到他的關注也是讓我很開心的事,即使他只是一個神智不全的哥哥,但他的身份和家境以及友好的態度彌補了那些缺陷,小小的我依然仰視他。

隨著年紀增大,這些事給我帶來的衝擊感淡了不少,我卻常常思索那個凌晨的裝睡,覺得這才是罪惡發生的關鍵,如果當時我大聲喝住他,接下來什麼都不會發生,但我沒有,所以那種裝睡不是絕對的不懂和害怕,而是預感到會發生什麼,意識上對即將發生的事做好了沉默的準備,這種準備裡有著十二歲女孩在那個年齡段不知如何應對的害怕,還夾雜著一個長期自卑的女孩對自己被欣賞、被喜歡和被親近時的無法拒絕。

所以,回頭看那個凌晨的裝睡,它是沉默本身,是一個窮人家孩子成長過程中情感缺失的體現,是罪惡一擊即中的軟肋。

我把這件深埋在記憶裡的事說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個大二的學生,對過去的事明白了很多,對自我成長的環境也有了反思。那天依然是他們返鄉,依然是他的過分親近,我不再刻意不見,不再覺得只是種情感的喜歡在動作上的表達,而是噁心。於是衝動之下我把那晚的事情在大家面前說了出來,但我不顧一切的嘶吼得到的只是集體的沉默和閃躲,彷彿,那一分鐘他們成了那晚的我,我成了施加罪惡之人。

他們包括我父母不願意我說出來,也許不願意我以這樣的方式說出來。一件罪惡的事突然公之於眾,橫亙在幾十年友好相處的親戚之間,他們覺得難堪,他們不想難堪。

“你那時怎麼不說?”“事情都發生了,怎麼辦呢?”“他就是個傻子,你別和他計較”“以後離他遠點”,沒有追究,沒有道歉,沒有我期望的一場審判和心理補償。

懷孕期間一次回家小住,剛下車沒多久,我媽告訴我他們待會就到我家,會住一段時間,這就意味著接下來我會和他們朝夕相處。我慌了,心跳加速,委屈,害怕,驚恐,哇的一聲哭了,哭得歇斯底里,質問我的父母為什麼不拒絕,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我媽解釋,她也不想他們回來,只是沒辦法。我爸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還記著幹嘛?就算了吧。聽完我立刻上車回去了。那天我甚至不記恨那個頭腦對肢體失去控制的哥哥,只覺得我的父母他的父母這些大人對我的忽視才是一種無知的惡。我的裝睡促成了罪惡的發生,而他們似乎也想裝睡抹去罪惡。

這件事情讓我的性格變得扭曲,也一直卡在我和父母中間,讓我們的關係變得很微妙。當我日漸成熟,人生閱歷增多,我才漸漸明白,我之前的痛苦大部分來自對雙方父母知曉實情後態度的憤恨和對那晚未選擇拒絕的自己的厭惡,我在內心裡強求那晚十二歲的女孩做出冷靜的判斷,這本身就是個錯誤。於是我開始釋然,從對外索要關懷和陣營,轉為對自我的寬慰,從對自我的寬慰再擴大到對他人的包容。比如,我漸漸理解,我的父母受限於那個年代的農村環境,他的父母受限於自我的優越感和地位,而他則受限於有缺陷的大腦,他們沒有機會改變,只有我可以嘗試走出那個凌晨,走出父母們的侷限,走出我凌亂無助又憤怒的少女時代。

如今我已為人母,我很慶幸那些事情沒有讓我一蹶不振,反而讓我汲取了能量,讓我在為人母的路上更清楚該怎樣教育我的孩子,怎樣做好一個母親。那個混沌扭曲的階段已經慢慢後退,退到它偶爾激起的漣漪不再影響到我,我能隔著岸正視它,容納它真正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

黑暗中的花種沒有光亮的指引也能頑強生長,憑著本能去尋找太陽的方向,然後努力綻放。所以,那些有同樣經歷的人啊,人海茫茫,我們都在暗夜裡行走過,只是不見彼此,可是你看,太陽每天都在升起,只需我們心中還有著對光的渴望,就能觸摸到它的光芒,它的溫暖從不會把任何一個人遺忘,即使,渺小如我。

(作者為江蘇企業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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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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