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八怪”之稱出於清末諸多文獻，不同文獻所列名單不同，涉及十五位畫家，考其中主要人物之個性，知有一大共同點，那就是“狂”。
金農
一般人學書法，老老實實臨蘭亭，恭恭敬敬習顏柳，等等，一輩子不敢言創新，而金農，竟然獨創一種書體，曰“漆書”，狂不狂？
一般人學繪畫，紮紮實實練筆墨，一絲不苟摹大師，等等，一輩子不敢言創新，而金農，五十歲前不曾好好畫過畫兒，知了天命一高興就出面當畫家，一點兒都不靦腆，狂不狂？
這種狂，叫“目無古人”，叫“不肯寄人籬下”。
圖1：金農《人物山水冊》之一 藏處未詳
“風來四面臥當中”，我自巋然奈我何，狂不狂？
圖2. 金農《自畫像》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題識雲：“（他日）驗吾衰容，尚不失山林氣象也。”
目光炯炯，從容堅定，一副天地獨往來、風雨自怡然的模樣。這就是其所謂“山林氣象”了，叫做超然其外，沛然其中。
作此圖時，金農73歲。他以看似平凡的造像和十分疏簡的筆墨，顯露著真正牛人的淡然和淡然裡面的真牛。
狂不狂？
圖3. 金農漆書
鄭板橋
為官恤百姓，敢任事，擅自開倉賑災，曰：“有譴我任之。”狂甚。
為文則曰：“當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也。”狂甚。
作畫，曰：“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狂甚。
其書不寫他人體，自創“亂石鋪街”的“六分半書”，狂甚。
人云板橋以畫竹出名，非也，以狂也。
圖4. 鄭板橋《蘭竹圖》 榮寶齋2012年拍品
題詩：“烏紗擲去不為官，華髮蕭蕭兩袖寒。寫去數枝清挺竹，秋風江上作漁竿。”
圖5. 鄭板橋行書
書如其人，磊落丈夫，通脫解人。
李鱓
圖6. 李鱓《花卉冊》之一 西泠印社2011年拍品
題識：“同是蒜也，有雅俗之分焉。水仙一名雅蒜，故云。”
標榜個性。自居風雅，鄙夷平庸，一點不怕得罪人。
同樣的畫李鱓畫過多次。
圖7. 李鱓《古木竹石圖》 品盛國際2012年拍品
題徐渭詩：“道人寫竹並枯叢，本與禪家氣味同。大抵絕無花葉相，一團蒼老暮煙中。”
以“絕無花葉相”自詡，恣肆寫意，說是“蒼老暮煙”“禪家氣”，其實更多的是逞才不羈的狂氣啊。
李鱓曾用“自在心情蓋世狂”自我標榜，準確。
李方膺
圖8.李方膺《晴江墨妙冊》之一 嘉德2010年拍品
題詩：“天生懶骨無如我，畫到梅花便不同。最愛新枝長且直，不知屈曲向春風。” 鈐“古之狂也”印。
哪裡是“懶骨”？分明是傲骨。
“不知屈曲向春風”，此所謂“古之狂也”。
圖9.李方膺《瀟湘風竹圖》 南京博物院藏
題詩：“畫史從來不畫風，我於難處奪天工；請看尺幅瀟湘竹，滿耳丁東萬玉空。”
“畫史從來不畫風”，我畫，這叫差異化，見個性。
差異化就夠牛了，但還不夠——“我於難處奪天工”，這叫極致化，見水平。
李鱓標榜“自在心情蓋世狂”，差異化上面再加極致化的李方膺雖不言“狂”，但同樣狂得可以。
不過，說“畫史從來不畫風”是不符合事實的，事實是別人的風沒這麼狂哈。
畫中筋節有力的竹在疾風中飛舞，似乎是生命的不屈抗爭，又似乎是生命的恣意揮灑。
圖10. 李方膺《梅花圖》 山東承天2010年拍品
李方膺為官清正，然三次被上司陷害，乃至身陷囹圄。曾有題畫梅詩曰“不逢摧折不離奇”，這一句可以看作他的身世自況。生活的磨難不能摧垮他的精神，反倒將他的精神超拔為一段傲霜老梅。這種狂是常人無法企及亦難以理解的狂。
高鳳翰
圖11. 高鳳翰《自畫像》 青島市博物館藏
自題：“寥天孤鶴，託跡冥鴻。迥臨絕嶠，坐領長風。”
懷才不遇，傲對風雲，小群山而壯其志。一個字：狂。
用“一覽眾山小”的圖式作自畫像，現代人想都不敢想，會哆嗦道：“這、這、這，太狂了吧”，因為這種圖式天然是偉人的專屬哈。
但高鳳翰就這麼畫了，咋啦？
清代有三幅自畫像狂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幅是上篇提到的金農《自畫像》（圖2），一幅是高其佩的《高岡獨立圖》（圖12），再就是本圖。比較這三幅自畫像，金農不像高其佩、高鳳翰那樣將自己置於山巔做戲劇化的表現，比較含蓄，所以定其自畫像為第三狂；高其佩雖然站得高，但他的樣子有點暈高，只得定其為第二狂；高鳳翰，巋然而坐小群山，不含蓄，不靦腆，其自畫像當得天下第一狂。
圖12. 高其佩《高岡獨立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3. 高鳳翰《指畫山水花卉圖》之一 天津藝術博物館藏
恣意揮寫，是超以象外的逸品，若非狂，無以如此。
華嵒
圖14. 華嵒《自畫像》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山不崇高，人不凌霄，畫裡就一個“貪玩泉與石”（自題句）的普通人，長得還不咋地。與高鳳翰《自畫像》相較，華嵒太平凡太低調，似乎一點狂氣都沒有。
別急，看下圖。
圖15. 華嵒《鳴禽圖》 嘉德2006年拍品
自題：“揀取高枝自在鳴。”
狂，是藏不住滴。
但華嵒的狂與高鳳翰的狂很不同，他的狂透著聰明、自在，高鳳翰的狂則是崇高又悲情的。
圖16. 華嵒《花鳥圖》 藏處未詳
題識：“秋氣肅而冷。”
在“肅而冷”的嚴酷環境中，鳥兒只管歡飛嬉戲。隱喻人生，無憂無畏揮灑生命以自由，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狂”嗎？
邊壽民
善畫蘆雁，常以蘆雁自喻。
圖17. 邊壽民《雜畫冊》之一 天津博物館藏
題詩：“倦羽息寒渚，飢腸啄野田。稻粱留不住，老翅破江煙。”
言不慕富貴之意，寄嚮往自由之志。
雍正皇帝愛其畫，有人勸邊壽民入都進畫，曰“可博進取”，邊壽民一笑置之，故其好友于振題邊壽民畫雲：“葦間邊生七尺軀，不為丹鳳棲高梧。”其畫其事可相參證，知邊壽民亦狂。
圖18.邊壽民《蘆雁圖》 西泠印社2007年拍品
“莫笑灘頭戀菰米，等閒奮翮即雲霄”
寒士安貧養其志也，不飛則已，一飛沖天。自是一股豪情。
邊壽民嘗笑庸俗文人醜陋，曰：“古也而餿，今也而油，贅言若疣，套言若球，佯問若搜，強辨若咻，偷視側眸，假聽點頭，足恭意偷，目高氣浮，釣名勝鉤，刺利勝矛，步如曳牛，坐如鎖猴。”
譏人若是，如畫小丑。其狂如此。
陳撰
乾隆元年，被省員薦為博學鴻詞，陳撰拒不應試。相比較的是，金農此年也被薦為博學鴻詞，他興高采烈地赴京應考結果落了個敗興而歸。陳撰的狂，可由視功名如敝履而見之。
圖19. 陳撰《屈原像》 天津博物館藏
大凡為屈子造像者，必愛屈子之狂。
圖20. 陳撰《花卉冊》之一 嘉德2013年拍品
題詩：“秋光三尺短籬旁，爛漫花冠簇紫香。早起霜寒月未下，不成吚喔也淒涼。”
詩說雞冠花雖爛漫，卻不能鳴叫，悲其徒有“雞冠”之名。此作頗有寄興，言其盡天性、展才華之志。
羅聘
羅聘畫作中最令人驚訝的是《鬼趣圖》，前後畫過多幅。
圖21.羅聘《鬼趣圖》選二
畫陰森奇怪的鬼世界，雖難解其具體意涵，但可知繫有所指，堪稱諷刺漫畫。
揭世之陰暗，斥人為鬼魅，不怕惹禍嗎？羅聘之狂，由此見之。
畫史將揚州八怪作為一個群體看待，若說這個群體的最大特徵，只能是——狂。
說揚州八怪，不能不知其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