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於一個父親的真實故事

2008年8月8日這天,全國人民都擠在電視前,收看奧林匹克運動會,除了我。一晚上,我守在手術室門口,愣愣盯著醫院的白牆,等著醫生告知我父親的搶救結果。

這是父親的第二次自殺。他打碎了啤酒瓶,用碎玻璃塊割開了腿上的大動脈,血流了一地。36歲的父親,還在輪椅的坐墊下,留了封遺書。

從我記事起,父親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輪椅上。他的黃金時代,永遠停頓在了21歲。那年父親在工地幹活,安全設施不到位,他從高樓上失足摔下,雖未致命,但下半身癱瘓。由於癱瘓,父親大小便失禁。突如其來的事故,讓他一夜之間,從家裡的頂樑柱變回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嬰兒。

那是父親結婚的第二年,我才出生不到五個月。如此過了半年,母親便改了嫁,從我們生活裡徹底消失。

我和父親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大伯一家,也住在同一個院子。院門外是兩米寬的暗紅土路,大山能盡收眼底。我們所在的小鎮,位於四川省西南邊陲,經濟落後,年輕人多在外打工。

父親失去了勞動的能力,也彷彿被社會拋棄。原來在鎮上出了名的活潑的他,開始天天躲在家裡。有人來探望,他臉色一沉,不斷跟奶奶強調:“把我房門關緊。”起初,與父親一同長大的哥們兄弟還來看望,但父親總閉門不見,漸漸的便沒人再登門。父親切斷了一切聯繫,自棄棄人。東西掉在離床很遠的地上,他躺在床上聞出自己拉了褲子,類似的窘境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大伯看到父親每天躲在屋子裡不見天日,給父親買了輛電動三輪車,還把院子裡的所有入口都改建成了坡道,方便父親進出。

聽奶奶講,我剛會走的時候,她和爺爺下地幹活,父親留在家。那時牆角放著一堆磚塊,壘得高高低低。趁父親沒注意,頑皮的我踩著磚爬上了牆頭。父親發現後,把電動三輪車開到牆根,想伸手抱我下來,但怎麼伸都差那麼一段。見我趴在牆頭上大哭,父親著急,找了條梯子倚在牆上,想從車上起來往上爬。但被腿拖累,父親連人帶梯翻倒在了地上。

哭聲引來了鄰居。鄰居把我抱下來後,也把灰頭土臉的父親扶起來。傍晚爺爺奶奶回家時,父親仍鐵青著一張臉。

此後,他自行把活動範圍限制在院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孩子處在危險中,自己卻無能為力,這一點擊潰了父親僅剩的勇氣。

這是關於一個父親的真實故事

看著父親越發消沉,爺爺奶奶使了一計。

一天,他們假裝去田裡幹活,忘記接我,然後打電話給父親說,趕不及去學校,讓父親趕緊開著電動三輪車接我。那天放學後,我在學校裡等了一個多小時,見天慢慢暗下來,委屈地放聲大哭。淚眼模糊裡,突然看到父親的身影,我跳了起來,奔到他面前,鼻涕蹭了他一腿。父親找不著紙,只翻來覆去地用衣角給我擦臉。

奶奶後來說,那天她和爺爺一直躲在學校附近的小衚衕裡,看到我急哭了,想要上前時,才終於看到了父親。

意識到自己仍有用場,從那以後,父親慢慢“走”出家門,買菜購物。他越來越能熟練地依靠上半身的力量,把自己從床上挪到車上,再從車上挪到床上。晚飯後,他也會坐在電動三輪車上,開到街上和大家閒聊,直到一次,他在聊天時尿了褲子。

父親自己並不知曉,卻被一個和我差不多年齡的男孩看到了。

“尿褲子了!王婧她爸爸尿褲子了!”

我在一旁玩耍,聽到聲音,呆呆地朝父親望去,卻沒看見他的臉,只看到他慌張的背影。父親急急開著車往家的方向趕,三輪車左右晃動,剛開進家門口,就聽見轟的一聲,車輪碰在了院牆上。

感覺熱辣辣的目光,一道道投在我臉上,我像被一根針扯得亂七八糟的毛衣,低著頭,死盯著父親留下的車轍,鬆鬆垮垮地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腦子裡好像有一臺復讀機,不斷重複著“王婧她爸爸尿褲子了”。父親哄我入睡時,接連說了好幾句對不起。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只好假裝睡著了。

之後有一個月,父親都沒出門。後來每次外出前,他都會確定自己已經排洩完畢。如果這一天,父親沒有上過廁所,他就會待在家裡,枯坐一日。

這是關於一個父親的真實故事

父親的第一次自殺,發生在我10歲生日那天。他一早就出發,去市場上給我買裙子,天黑透時才回家,卻是被人送回來的。

來人講父親跌進了路旁一米多深的溝裡,不喊不叫不動,不知過了多久,過路的人看見,才將他拉了上來。車摔壞了,好在人沒什麼大礙,頭上沾了點銀蒿葉。

我記得那條路不窄,父親的車技也熟練,想問經過,但父親閉口不提怎麼會將車開進溝裡,只把買回的裙子遞給我。啞著聲音,唱了首生日歌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沒有人知道,父親懷裡藏著一瓶從市場上買來的農藥。

第二天早上,奶奶喊父親吃飯才發現,他床邊立著一個空空的農藥瓶。一家人慌張張送父親去醫院。不幸中的萬幸,他買的農藥濃度不足,是摻了水的假藥。父親撿回了一命。

原來那天,父親在市場上看到了我的母親,她挎著一個男人,牽著比我小几歲的女孩,笑容燦爛。

從小,奶奶就和我說:“你媽死了。”母親的這次“復活”,讓10歲的我,隱約體會到父親的難過,卻不理解他的自殺。當時的我,不明白他看到的不僅是他深愛的女人,還是他原本可以擁有的人生。

父親出院後,爺爺在他床邊架了張小床,自己睡在那。父親去哪,爺爺都囑咐我在後面悄悄盯著。奶奶對我說過次數最多的一句話也是:“婧婧,去看看你爸在幹啥。”

後來,母親來過一次。那天放學,同班的一個男孩跑到我面前:“王婧王婧,你媽來了。”

“誰說的,我沒媽,我媽死了。”

“真的,我剛聽王嬸和我媽說的,她還說你奶奶堵在門口不讓你媽進院子呢。”

我一溜煙地往家跑,躲在門口的磚堆後面,看見一個穿格子大衣的女人,抹著淚從我家走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我媽。我定定看著眼前這個陌生女人,突然想到被父親喝空的農藥瓶,心裡有種奇怪而憤恨的感覺。她的身影消失後,我也決定,不會再去見她。她是母親,我想知道她長什麼樣,但也僅此而已。

等到奶奶把眼淚擦乾淨,爺爺把門口被碰到的掃帚扶起來,等到父親嘆完氣,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像往常一樣跑進院門口,暗暗祈禱,我們的生活也能照常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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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上初中後開始寄宿,每星期回一次家,與父親相處的時間變少。幾次見到我,父親都欲言又止,終於他開口:“婧婧,怎麼都不帶同學回家玩?”

我說:“同學家都離學校近,咱家離學校遠,他們爸媽不放心。”

我知道父親既害怕我帶同學回家,又擔心剝奪我的樂趣。他怕自己不合時宜地拉了褲子讓我難堪,更不想失去父親的尊嚴。

15歲那年,五一放假回家時,我才知道爺爺突發腦溢血,住進了醫院。奶奶和大伯輪流看護爺爺,父親也需要照顧,他們家裡醫院兩頭跑。大伯忙得顧不上自己的小家,伯孃一人忙裡忙外。

一個月後,爺爺出院。伯孃提議分家,被大伯斥責。夜晚,兩人大吵。我捂緊被子,仍聽到了一句怒吼:“那是我弟弟,怎麼樣我都不能扔下他不管!”我屏住了呼吸,從門縫往外看,父親和奶奶的房間都熄了燈,黑漆漆一片。

第二天清晨,伯孃就回了孃家,並提出離婚。父親讓大伯接伯孃回家,大伯去接了兩次,伯孃才同意回來。

兩個月後,父親留下了一封遺書,用碎玻璃割開了腿上的大動脈。遺書上只有一句話:“別再救我了,我這輩子過得很知足。”我明白,父親這樣說,是不想讓自己在死後,仍像塊石頭,梗在家人心上。

但這回,父親又被搶救了回來。他昏迷了兩天兩夜,醒來時,伯孃第一個哭出了聲:“你傻不傻,大嫂不是衝你,我和你大哥慪氣。你要是出事,我和你大哥還能好嗎?再有,你不想看著婧婧結婚啊?”

伯孃說到這兒,一臉失落、繼而木然的父親,突然哭出聲來。

父親出院後,我去上學的前一晚,給他寫了一封信,偷偷塞到了他房間。

“爸,別怕。你之前說,得知自己癱瘓時想自殺,是突然啼哭的我,把您拉了回來。爸,如今我懂事了,不再哭鬧了,你就想留下我一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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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家時,我們默契地沒有提起那封信,但感覺父親的精神明顯好轉,讓我放心了許多。

2011年,我考上大學。父親當年初中未畢業就輟學打工,我收到通知書的那晚,從不喝酒的他,高興地飲了幾杯白酒。

飯後,我陪父親到院門口透氣。忽然,父親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會兒,他清了清嗓子,說:“有件事,爸一直沒和你說。”

我用手攥了攥衣角,感覺手心出了汗。

父親把那張皺巴巴的紙,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是你媽的地址。她來過一次,想看看你,你奶奶沒讓,你媽就留了地址。紙條被你奶奶扔了,爸又給撿了回來。”說完父親把紙遞到我手上,緩緩將車開進院子。

我獨自站在門口,打開紙張,摺痕處馬上就要斷開。這張紙,父親究竟開開合合過多少次?

他不知道的是,我一直選擇的都是他。

上大學後,不想增添家裡的負擔,我積極地找兼職掙學費,也在大二做暑期工時,認識了男朋友劉超。考慮到感情穩定,大學畢業前,我和父親視頻通話時,告訴他要帶男朋友回家。父親聽了,轉頭就興奮地喊爺爺奶奶。

兩個月後,我和劉超一起回家。父親並沒有坐在院門口等我。他躺在床上,精神萎靡。奶奶解釋,父親的便秘加重了。

由於癱瘓,父親非躺即坐,運動量不夠,便秘一直是頑疾,近期他的憂心忡忡,更使身體狀態越變越差。

奶奶把我拉到一邊:“自從你爸知道你要帶男朋友回來,每天吃得很少,水能不喝就不喝,我一開始不知道怎麼回事,後來看到你爸往本上寫什麼東西。他把一天大小便的時間都記下來了。”

父親連著記了兩個月。他想明確自己會排洩的時間段,這樣心裡有數,不至於讓我難堪。

擦了擦淚,我帶劉超進了父親的臥室:“爸,這是劉超,他學醫的,以後會當醫生呢。”父親見是我,臉上有了笑意,掙扎著坐了起來,連連點頭。

劉超每天囑咐父親吃藥,陪著他吃飯,爺倆會坐在院子門口聊天。我問他們在說什麼,劉超總擺擺手:“男人之間的秘密。”每次發現父親大小便,劉超總裝作沒聞到氣味,一臉坦然,私下和我說:“你得早點讓我成你爸的女婿,這樣是一家人,王叔就不尷尬了。”我聽了心裡暗喜,覺得一切順利。

直到我和劉超談婚論嫁,在雙方家長見面一個月後,我收到了劉超發來的微信,他母親以絕食反對婚事:“王叔一直說,我們結婚後,他就去住養老院,不會拖累我們……但我真不能因為這樣,逼得我媽沒活路。”

這不讓我意外,雙方家長見面當天,我就看出了劉超母親的臉色變化。和劉超分手後,我和父親說,因為他的工作調動,距離讓我們分開了。

父親將信將疑,沒說一句話。

這是關於一個父親的真實故事

爺爺奶奶擔心父親再做傻事,對父親寸步不離。但這一次,父親沒有因此消極,反而開始嘗試網上兼職,做淘寶客服。這回換我欲言又止,躊躇了幾番,父親先開了口:“婧婧放心,爸爸不會那樣做了。”

如此幾月,父親行動如常,我們才放下心來。至於他做淘寶客服的情況如何,我從不多問,父親有事情忙碌,在我看來更加安全。他生日時,我送了他一本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父親讀得慢,一天看一兩頁。

我也在家鄉找了份穩定的工作。攢下錢後,第一件事就是帶父親和爺爺奶奶體檢。奶奶持家,同時照顧爸爸和爺爺,一生操勞,還好體檢結果都正常。爺爺的身體也恢復得不錯,但父親卻查出了胃癌晚期。

醫生不建議再進行強度治療。我問父親,他嘆了長長一口氣,決定不接受治療,回到家中修養。之前每回從醫院出來,父親都是死裡逃生,但這一次,死神沒有再給任何機會。

返家後,父親依然每天上網兼職,慢慢翻看我送的書,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甚至覺得,這是記憶中父親最樂觀的一段日子。

史鐵生曾說,“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父親一生和自己慪氣,怨懟命運,怕家人傷心。現在這樣的結局,對他來說,或許也是場解脫。

今年年初,父親去世,《我與地壇》仍未看完。我在紙上寫下:“爸,在那邊精彩地過,記得寫日記,下輩子拿給我看……希望下輩子,我們能再做父女。”

我把這段話連同書,燒給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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