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古代志怪故事——令狐生冥夢錄

令狐生冥夢錄

 令狐生是一個剛直的人,生來就不相信神靈,傲慢放誕,自以為是。凡是有人說到鬼神變化,陰間因果報應等事情,他必定要說大話指斥別人錯誤。

  他所住的居所附近,有一個叫烏老的,家財可算得上鉅富,但是仍然貪圖利益,沒完沒了,並且還總做不義的事情,他的兇惡是遠近聞名的。一天晚上,烏老突然生病死了;死後三天,又活了過來。旁人問他什麼緣故,他就說:

  “我死了以後,家裡人為我大做佛事,多燒紙錢,陰間的官吏很高興,因此得以回到人世。”令狐生聽到這話以後,尤其憤憤不平,說:“開始我以為陽世間的貪官汙吏才會貪贓枉法,富人犯法後只要行賄就可以得到保全,窮人沒有錢抵罪只好受罰,而今竟然想不到陰間更加厲害!”於是賦詩一首道:

  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早知善惡都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詩寫成之後,令狐生朗誦了好幾遍。

  這一夜,他正點著蠟燭獨自坐著,忽然有兩個鬼使卒,樣子十分猙獰醜惡,一直跑到他面前,說:“奉地府之命來拘捕你!”令狐生聽了大吃一驚,正想逃避,一鬼已抓住他的衣服,一鬼忙拉著他的衣帶,驅趕逼迫他出門,腳不著地,一會兒就到了陰間地府。只見大官署就好像陽間御史臺、中書省那些衙門一樣。二鬼使帶著令狐生進門,遙遙可見殿上有鬼王披戴冠冕靠著桌子坐著。二鬼挾持令狐生,讓他趴在階下,然後上殿覆命說:“奉命拘捕令狐生已經拿到。”馬上聽到鬼王聲音嚴厲地說:“你既然讀儒家經典,卻不知自我檢點,竟敢口出狂言,誣衊我官府!應該交付犁舌地獄。”說完,就有幾個鬼兵上來揪拉他,叫他快走。令狐生大為恐懼,死死攀拉住殿檻不肯離去。不一會兒,檻欄就被拉斷了,於是他不由大叫大喊:“令狐生乃是人間一個讀書人,沒有犯罪卻遭受刑罰,皇天如果有知,乞求明鑑!”

  這時,只見殿上有一個穿著綠袍執持手版的官員,叫明法的,向鬼王稟告說:“這個人喜歡揭發、攻擊他人的過錯,匆忙定罪,一定不肯伏罪;不如讓他招供所犯罪行,辨明他的罪責,他就沒活好說了。”鬼王說:“好!”於是有一個官吏,拿著紙筆放在令狐生面前,逼著他寫供狀。

  令狐生堅持說自己並無罪過,不知道要招供什麼。忽然聽到殿上說:“你說你無罪,所謂‘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是誰寫的?”令狐生才恍然大悟,立即下筆鄭重招供道:

  敬聞混沌狀態下陰陽二氣相合,才開始分出天地的形狀;上下三才天地人,並沒有把鬼神列在其中。自中古以來,才有多方面發端:焚燒紙錢來交好神靈,誦讀經文來奉承菩薩。於是名山大川,都有靈怪;古廟叢祠,也多主持。大概因為眾生愚昧糊塗,世人冥頑不靈,有的長期作惡而不思悔改;有的行兇造孽卻不受約束。依仗強暴,欺侮弱小;憑恃財富,欺負窮人。對上不孝敬君王父母,對下不和睦於宗族鄉黨。貪圖錢財,背棄信義;看到私利,忘記恩義。不知道天門高高而有九重,地府深深排列十殿,設立銼、燒、春、磨地獄,完備輪迴、報應的規制,使做好事的人受到鼓勵而更加勤勉,使做壞事的人受到懲罰而知道引以為戒,這可以算得上法律嚴密,天道至公了。但是政令所施,只看到前過卻忽略了後罪;耳目所到,僅明察小殃反遺漏了大禍。結果窮人進入監獄遭受禍殃,富人誦讀經文免除了罪責。只獵取被弓箭傷過的鳥,卻常常漏掉能夠吞舟的大魚。賞罰的法令,本不應該如此。至於我令狐生,世世為寒士,一個窮書生而已。左支右撐,不能免除兒女啼哭;東寫西寫,仍免不了時運不濟,處境不順。偶然因為不公平的事而憤怒不滿,結果馬上就會得到多嘴的罪名。我現在後悔莫及,但又把搖尾乞憐看作恥辱。今天承蒙譴責懲處我的罪名,逼著要我的書面供詞。既碰觸了龍的逆鱗,探取了龍下巴底下的珠子,哪裡還敢求生還?既挑弄虎頭,捋抹虎鬚,本來就知道要受到禍害的。我的供詞就寫到這裡了,敬求審辨!

  鬼王讀完,在供詞上批道:“令狐生立論很公正,難以加罪;他持志不移,也不可用權勢使他屈服。今天看他所陳述的言詞,實在有理,可以特許放還他回返陽間,以表彰有古人遺風、直道而行的人。”於是就命令再次拘捕烏老,把他打入地獄,又派遣了兩個鬼使送令狐生回家。

  令狐生懇求兩個鬼使說:“我在人間,以讀書為生,雖然聽說地獄的事情,但是並不認為真是這樣,今天既然已經到了這裡,可以看一看嗎?”鬼使說:“想看一看也不難,只要稟報一下刑曹錄事就行了。”隨即領著令狐生著西邊的長廊而行,另外到達一個大廳,但見文簿像山一樣堆積著,錄事正坐在中間。鬼使把令狐生的請求向錄事稟白,錄事就用紅筆批了一紙公文交給他們,那上面的文字像篆文、籀文那樣,無法辨認。

  令狐生出了官署的的大門,朝北走了一里多路,只見一座高高的鐵城,黑霧瀰漫在上空,守衛很多,都是牛頭鬼面,黑色的身體,紺青色的頭髮,各自拿著戈戟之類的兵器,在城門兩邊或坐或站。兩個鬼使出示批文給他們看,守衛就放他們進去了。這時,只見無數個罪人,被剝皮刺血,挑心挖眼,他們叫喊哀痛之聲,在鐵城迴盪不絕;而遭受毒刑拷打的喊聲,更驚天動地。

  令狐生又到了一個地方,看到有兩根銅柱,上面綁著男、女二人,有一個夜叉正用刀剖開他們的胸膛,腸胃流出,用滾燙的水澆灌,名其刑曰洗滌。令狐生便詢問他們緣故,鬼使說:“這個男人在陽世做醫生,因為給這個女人的丈夫治病,就同這婦人私通。不久婦人的丈夫病亡了,雖然不是他們二人殺害的,但是推究本情來定罪,與殺害是相同的,所以要受到這個報應。”

  令狐生又到了一個地方,看到僧尼都光著身子,諸鬼用牛馬的皮覆蓋他們的身體,於是,這些僧尼全都變成了畜牲。其中,有欲進又退不肯就範的,諸鬼即刻用鐵鞭抽打,血流遍地,一片狼藉。令狐生又問起他們的緣故。鬼使說:

  “這班人在陽世,不耕種而有飯吃,不紡織卻有衣穿,竟然不遵守戒律,貪求淫慾,食用葷腥,所以讓他們變成禽獸,出苦力來報答別人。”

  最後到達一個地方,匾額上題著“誤國之門”。令狐生看到數十個人坐在鐵床上,身上都戴著腳鐐手銬,用青石作成的枷鎖,壓在他們的脖子上。兩個鬼使指著其中的一個人給令狐生看,說:“這個人就是宋朝的秦檜。他謀害忠良,迷惑皇帝,所以受到重罪的責罰。其餘的人也都是歷代誤國的奸臣。每一次朝代更替,就驅趕他們出來,讓毒蛇吃他們的肉,餓鷹啄他們的骨髓,直到骨肉糜爛一盡為止,然後,再用神水潑灑,地獄的猛風吹拂,仍然讓他們恢復原形。此類人縱然經歷億萬劫,也不可能轉世了。”

  令狐生參觀完畢,請求回家。兩個鬼使送他回到家裡。

  令狐生回頭對他們說:“勞煩你們相送,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報答。”鬼使笑著說:“報答就不敢指望了,只請您不要再作詩來煩勞我們就行了。”令狐生也不由大笑起來。他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醒了過來,卻原來是南柯一夢。等到天亮,他去敲烏老家門打聽情況,原來烏老已在當夜三更天死了。


【原文】令狐撰者,剛直之士也,生而不信神靈,傲誕自得。有言及鬼神變化幽冥果報之事,必大言折之。所居鄰近,右烏老者,家貲巨宮,貪求不止,敢為不義,兇惡著聞。一夕,病卒;卒之三日而再蘇。人問其故,則曰:“吾歿之後,家人廣為佛事,多焚楮幣,冥官喜之,因是得遠。”撰聞之,尤其不忿,曰:“始吾謂世間貪官汙吏受財曲法,富者納賄而得圭,貧者無貲而抵罪,豈意冥府乃更甚焉!”因賦詩曰:

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鬼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都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詩成,朗吟數過。是夜,四燭獨坐,忽有二鬼使,狀貌獰惡,徑至其前,曰:“地府奉追。”撰大驚,方欲辭避,一人執其衣,一人挽其帶,驅迫出門,足不履地,須臾已至。見大官府若世間臺、省之狀。二使將撰入門,遙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據案而坐。二使挾撰伏於階下,上殿致命曰:“奉命追令狐撰已至。”即聞王者厲聲曰:“既讀儒書,不知自檢,敢為狂辭,誣我官府!合付犁舌獄。”遂有鬼卒數人,牽捽令去。撰大懼,攀挽檻楣不得去,俄而檻折,乃大呼曰:“令狐撰人間儒士,無罪受刑,皇天有知,乞賜昭鑑!”見殿上有一綠袍秉笏者,號稱明法,稟於王曰:“此人好訐,遽爾加罪,必不肯伏,不若令其供責所犯,明正其罪,當無詞也。”王曰:“善!”乃有一吏,操紙筆置於撰前,逼其供狀。撰固稱無罪,不知所供。忽聞殿上曰:“汝言無罪,所謂‘一陌金錢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誰所作也?”撰始大悟,即下筆大書以供曰:

伏以混淪二氣,初分天地之形;高下三才,不列鬼神之數。降自中古,始肇多端。焚幣帛以通神,誦經文以諂佛。於是名山大澤,鹹有靈焉;古廟叢祠,亦多主者。蓋以群生昏瞶,眾類冥頑,或長惡以不悛,或行兇而自恣。

以強凌弱,恃富欺貧。上不孝於君親,下不睦於宗黨。貪財悖義,見利忘恩。天門高而九重莫知,地府深而十殿是列,立銼燒舂磨之狀,具輪迴報應之科,使為善者勸而益勤,為惡者懲而知戒,可謂法之至密,道之至公。然而威令所行,既前瞻而後仰;聰明所及,反小察而大遺。貧者入獄而受殃。宮者轉經而兔罪。惟取傷弓之鳥,每漏吞舟之魚。賞罰之條,不宜如是。至如撰者,三生賤士,一介窮儒。左枝右梧,未免兒啼女哭,東塗西抹,不救命蹇時乖。偶以不平而鳴,遽獲多言之咎。悔噬臍而莫及,恥搖尾而乞憐。今蒙責其罪名,逼其狀伏。批龍鱗,探尤頷,豈敢求生;料虎頭,編虎鬚,固知受禍。言止此矣,伏乞鑑之!

王覽畢,批曰:“令狐撰持論頗正,難以罪加,秉志不回,非可威屈。今觀所陳,實為有理,可特放還,以彰遺直。”仍命復追烏老,置之於獄。復遣二使送撰還家。撰懇二使曰:“僕在人間,以儒為業,雖聞地獄之事,不以為然,今既到此,可一觀否?”二使曰:“欲觀亦不難,但稟知刑曹錄事耳。”即引撰循西廊而行,別至一廳,文簿山積,錄事中坐,二使以撰入白,錄事以硃筆批一帖付之,其文若篆籒不可識。撰出府門,投北行裡餘,見鐵城巍巍,黑霧漲天,守衛者甚眾,皆牛頭曳面,青體紺發,各執戈戟之屬,或坐或立於門左右。二使以批帖示之,即放之入,見罪人無數,被剝皮刺血,剔心剜目。叫呼怨痛,宛轉其間,楚毒之聲動地。至一處,見銅柱二,縛男女二人於上,有夜叉以刃剖其胸,腸胃流出,以沸湯沃之,名為洗滌。撰問其故。曰:“此人在世為醫。因療此婦之夫,遂與婦通。已而其夫病卒,雖非二人殺之,原情定罪,與殺同也,故受此報。”又至一處,見僧尼裸體,諸鬼以牛馬之皮覆之,皆成畜類。有趦趄未肯就者,即以鐵鞭擊之,流血狼藉。撰又問其故。曰:“此徒在世,不耕而食,不織而衣,而乃不守戒律,貪淫茹葷,故令化為異類,出力以報人耳。”最後至一處,榜曰:“誤國之門。”見數十人坐鐵床上,身具桎梏,以青石為枷壓之。二使指一人示撰曰:“此即宋朝秦檜也。謀害忠良,迷誤其主,故受重罪。其餘亦皆歷代誤國之臣也。每一朝革命,即驅之出,令毒虺噬其肉,飢鷹啄其髓,骨肉糜爛至盡,復以神水灑之,業風吹之,仍復本形。此輩雖歷億萬劫,不可出世矣。”撰觀畢,求回。二使送之至家。撰顧謂曰:“勞君相送,無以為報。”二使笑曰:“報則不敢望,但請君勿更為詩以累我耳。”撰亦大笑。欠伸而覺,乃一夢也。及旦,叩烏老之家而問焉,則於是夜三更逝矣。

《剪燈新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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