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前夕·百步亭萬家宴
許多天後，當能再次離開這個他叫做家鄉的城市時，江海將永遠記住從他回到家時的這個下午開始，這段永遠難忘的日子。有的人回不來，有的人離不開，而有的人永遠的離開了，沒有人知道；而滯留在外的人能再次回來時，親友已離世，來不及告別。
青山江灘看落日，晴川歷歷漢陽樹，極目遠眺，萬里長江滾滾而來，江風拂面，寒意逼人。
2020年1月18日，是南方的農曆小年。
百步亭百步更不停，萬家宴萬家盡歡顏，漢城百步亭社區。
一家一道菜，萬家聚一堂，13986道菜品，4萬個家庭，連續舉辦20年的百步亭萬家宴即將開席，被稱為中國第一團年飯。
黃鶴樓、熱乾麵、櫻花，兩江分三鎮，水岸皆人家。漢城這座充滿煙火氣的城市，每當在臨近年關的時候整個城市都快沸騰起來了。百步亭社區的居民從幾天前就開始精心準備起來，這片位於長江北岸的社區，盡覽長江萬里風光，春節將至，年味兒濃郁，而萬家宴主會場更加熱鬧非凡。
楚人重商，“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湖北人有著鮮明的好戰、精明、輕生死而重恩仇的性格特徵，經商能力更是全國聞名。
每年今天，在外打拼的人們便從四面八方回到故里，從遙遠的天南海北，京牌、粵A、魯B等各地牌照的汽車湧入了百步亭，帶著另一個城市的氣息回到鄉土，換上同一種方言，寒暄客套著，他們日夜兼程，就是為了趕上家門口的這個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要知道，街坊鄰里同學老友齊聚一堂，一年年的風光與境遇在萬家宴上表露無遺。而為此，在外經商的湖北人買起豪車來從來都不含糊。
江老太精心製作了一份“黃鶴樓”的菜餚準備參加萬家宴，為了這道菜，73歲的老太太可已經三天就開始準備食材了，今天上午在加工完菜餚只等兒子回來最後一道工序就可完活，用家常食材豆乾搭成七層高樓，高0.49米，仿黃鶴樓而制，比實際的黃鶴樓高2層，蔚為壯觀，只等最後用胡蘿蔔雕刻“黃鶴樓”置於其上，便可大功告成。
在等待的工夫裡，老太太拿起手機在刷著視頻消遣時間，自從兒子給買了智能手機後，消遣了她大部分的時間。
“這隻蝙蝠是專吃水果的，所以剛才我們喝的這個湯很鮮香而且還有淡淡的水果味在裡邊，但是你看這個蝙蝠呀，每一根毛都在這裡哦，看上去像不像一個迷你版的小狼狗呢，聽當地人說，這個蝙蝠就像雞肉一樣非常的鮮嫩，而且是大補……”
一個女孩吃蝙蝠的視頻在網上被瘋傳，美女多的是，蝙蝠也尋常見，美女吃蝙蝠卻成了新聞。
“現在的年輕人也真是，蝙蝠長得這麼難看怎麼下得去嘴”，老太太嘟囔著。
老太太想起，年輕的時候跟老伴一起是吃過烤老鼠的，物資缺乏的年代，糧食不夠吃，把偷吃糧食的老鼠逮住後，放到燒過火的灶臺裡，烤焦燒熟後，一股肉香味便瀰漫開來，從來怕老鼠的老太太吃起老鼠肉來卻沒有再害怕，糧食不夠、肉味沒有的年代，很多人吃過。
可現在什麼肉都不缺，還吃蝙蝠，老太太是不理解的。
人們獵奇似的尋找稀有古怪的食材，去嚐鮮，是體驗不同的味道，還是一種炫耀的載體，已不再重要。當更多的人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時，所有人都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習慣看到各種聞所未聞的食材被開發出來。
當慣性趨勢來臨時，理性經常枯萎。
吃什麼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吃的人少，並且會有無數的人圍觀叫好甚至羨慕著。大多數人其實並不善於思考，所以從眾成了習慣，而習慣支配著那些不善於思考的人們。
“媽，我回來了”。
常年在外經商，每年的今天都在這個點準時趕回來，母親年事已高，好在身體硬朗，看著母親一年年變白的滿頭銀髮，江海快步過去給老太太一個擁抱。
“不早不晚，準時到家”。
“媽，這是等我把‘黃鶴樓’給完工呢，那我齊活了呀”。
“呦，這是更上兩層樓呀”。
“好，就等你來，就大功告成了”。
江海知道，這是老太太的別有用心，江海經營著一家醫療器材的公司，當然要起高樓蒸蒸日上了。
“媽，樓下單元門口怎麼貼著‘發熱門棟’的告示呀”。
“居委會說是樓內有人發熱，還不太清楚是誰家，其他的沒說”。
“那也不至於專門貼個告示呀，朋友打電話跟我說咱這兒有什麼病毒的，是不是說這事兒呀，對呀，我爸呢”。
“他上午去戶部巷‘蔡林記’給你買熱乾麵了，應該快回來了”。
“那我先睡會了，媽”。
長途駕駛後，江海說完很快便沉沉睡去。
ICU重症監護室，病人的情況很不容樂觀，呼吸困難，在經過無創通氣後仍然沒有改善，上了呼吸機效果也不理想，已處於白肺狀態。
江濤疲憊的做在專家辦公室裡，關了燈閉目休息，多日的勞累使他癱瘓一樣的窩在沙發裡，努力回想著這多日來接診的患者，都出現了共同的症狀，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可當他使勁兒做起來時，腦袋裡猛地一緊，就像突然供不上氧似的，頓時一片空白，又跌回到沙發裡，令他感到一陣痛苦的窒息。
“江醫生，病人不行了，速去ICU!”
驀地，白色的光線直刺江濤的眼睛，護士小小突然闖了進來打開了燈，江濤重新坐起，飛奔ICU而去。
“上ECMO（人工肺）幾天了？”
“7天了”
“病人症狀”
“呼吸衰竭，心臟復甦兩次”
ICU病房外，病人家屬焦急的看著全副防護服著裝的江濤一行匆匆而來，他已早有預感，這次是救不過來了，穿過病人家屬的求救聲中快速進入重症監護室。
病人的心率以十分可怕的速度直線下降。
“上電擊”。
幾次下來病人的心率仍舊在下降，且沒有任何回升的意思。
“加大電擊力度”
“再加”
“再加”
江濤咆哮著，在持續電擊後，已是徒勞，病人的心率已降至零。
“江醫生，病人已經去了，救不回來了”
江濤無力的走出ICU，門外有個二十七八歲的女生眼眶紅紅的，強忍著眼淚問：“他死了沒有。”
“不要讓家屬接觸病人！”
江濤對著ICU醫護小組喊完後，迅速回到辦公室。
江濤雖然剛三十多，但已經是漢城醫院最年輕的呼吸科專家，他是中山醫科大學的博士生、英國愛丁堡皇家外科學院院士、中國醫學科學院專家，是家裡人同學圈中的驕傲。
江濤想起跟自己同在漢城醫院的大學同學李星辰，半個月前在朋友群發出的提醒。
“華南海鮮市場確認了7例SARS，在我們醫院急診科隔離提醒同為臨床醫生的同學讓家人親人注意防範”。
之後迅速被派出所人員作為不實言論約談訓誡。
下午15:00整，日本橫濱，鑽石公主號遊輪啟航
這艘全球十五大最豪華郵輪之一，宛如一座五星級酒店，吃、喝、玩、樂全都有，船上載有2666名乘客和1045名船員，從橫濱啟程，途徑鹿兒島、香港、停靠那霸，然後回到橫濱，全球5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遊客即將登船，迎著海洋季風的拂面，盡情享受著屬於他們的假期。
江晴跟男友青成就在這艘遊輪上，期盼已久的豪華郵輪遊終於如願以償。
“帶你到世界的每個角落”，船票上的文字正如青成當初跟她說過的話，她深愛著這個男人，青成比他大9歲，由於長期的健身鍛鍊，年齡倒跟她差不多，後來在他的影響下，江晴也愛上了跑步，並跟他一起跑過幾場馬拉松。
他望著她，臉上笑容的溫度快要融化，一個男人愛上你的時候，那種自然流露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展露無遺，江晴主動跟他說話，跟他接觸的時候，他所有平靜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他的表情可以假裝很冷靜，但是他的眼神是會出賣他自己的，她知道，青成愛她。
經過了那麼多的情感歷程，有一個能夠讓自己安心的人在身邊，江晴想著，過了年，等暖和的時候就跟他結婚吧。雖然他們也吵架，但是江晴知道，他一直在為她改變。
“晴晴，你哪天回漢城”，大哥的電話打來。
“我應該在正月初一飛漢城，到時候你來接我唄，哥你幹嘛呢在”
“好好，跟青成一起回來，正在跟媽收拾，準備去參加萬家宴了，”
“嗯，我等穿了，不說了，回頭給你拍照片看。”
“好的，拜拜”
江晴注意到，隔著他們3米遠的前面，一位年齡七八十歲的遊客驗票完畢登船，戴著眼鏡，而僅僅看到背影就一種孤獨感散發出來，穿著黑色的衛衣牛仔褲，衛衣上印著“我愛香港，我愛中國”的字幕，格外的引人注目，雖然年老但步履矯健。
驗票登上游輪後，青成拉著江晴找到房間後安置好行李，這是一個豪華套間，太平洋的海景波瀾壯闊，天空萬里無雲，手機傳來電池即將耗盡的報警聲，江晴趕緊找出充電線來充上。
江晴每次出國都會擔心應該攜帶哪一種標準的轉換插頭，這次終於不用擔心了，因為房間內部提供了多國標準的插口。
“泰國、日本各新增一例確診冠狀病毒肺炎患者。”電視屏幕上正播著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的新聞報道。
“哇，居然能收到國際頻道，”在登船時還聽到遊客們都在討論著這一話題。江晴並沒有意識到，這條新聞跟她會有什麼關係。
她只想享受屬於她的假期，靠在青成的懷裡，曬曬太陽，去甲板上吹吹海風。
“鑽石公主號”郵輪鳴笛起航。
下午16點55分，萬家宴開席
百步亭萬家宴盛大開始，一個主會場十個分會場4萬人共餐，志願者們端出一道道親手做的菜，通過菜餚傳遞和諧鄰里情，珍饈美味擺滿菜餚擺滿了特製的百米長桌，社區居民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主會場內舞臺上鋪滿了紅地毯，LED屏幕上“百步亭第二十屆萬家宴”大字，兩側書寫“百步亭百步更不停，萬家宴萬家盡歡顏”對聯。每一道菜都是一種表達，這就是盛世中國的年文化，
“喂，濤子，你幾點到，馬上開始了”，江海給弟弟打了個電話。
“什麼？不是說取消了萬家宴嗎，怎麼還在舉行！”
“怎麼了，大家都到場了，問你呢”
“不要吃，趕緊回家！”
那邊江濤霍然想起，他一週前曾去跟百步亭居委會主任交談過，重視這次突發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取消今年的萬家宴，明明主任都通過了取消的呀。那邊傳來會場噪雜的鼎沸人聲，這讓他背後一涼，現在說什麼為時已晚，他迅速抓起衣服帶上一落口罩直奔出去。
無知的人總會為無知的行為付出沉重的代價。
“什麼時候回來的，坐這邊，江總”
“中午剛到”
江海坐到了在漢城本地做生意的同學何林邊上。
“看新聞了嗎，漢城爆發了新型冠狀肺炎，聽說挺厲害的”。
“最近剛聽說，據說已經有一個月了，最近才報出來”
“網上說不會人傳人，沒事”
這時，百步亭集團董事長李清平走過紅毯，徑直向舞臺而去。
“家風正,則民風淳;民風淳,則社風清。社區萬家宴上的一道道獨具特色的家風菜餚,將優良家風和中華傳統美德潛移默化地傳遞給每位居民，曬出居民美好幸福生活，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凝心聚力、加油打call。”
“現在我宣佈，第二十屆百步亭萬家宴現在開席！讓我們共同舉起酒杯，同印第一杯酒，祝祖國繁榮強大！讓我們一起來喊出：
‘百步亭百步更不停，萬家宴萬家盡歡顏’！乾杯！”
會場內瞬間喧囂起來。
忙碌一年的居民們，在這一刻徹底放鬆下來，熟識的人們鄰座一起交流著一年的收穫，計劃著春節後的生意，還相約著哪天再聚一起好好喝喝。
湖北人民風彪悍、酒風很重，荊州的監利縣的“喝早酒”習俗就是其中代表之一，而湖北人在酒場上勸酒的工夫與山東人不相上下，能有一百個理由不重樣讓你把下一杯酒喝下去。
晚19點整，大屏幕上新聞聯播，江海在發小同學的吆喝聲中已經酒過三巡。
“漢城市一名69歲男子死於一種導致肺炎的冠狀病毒，是中國第二例患者死亡，該姓熊的男子因嚴重心肌炎、腎功能異常和多器官衰竭入院，於本日下午在漢城醫院去世”。畫面一閃而過，江海恍惚看到了弟弟一晃而過的身影。
“漢城市衛健委通報4例新增確診冠狀病毒肺炎患者，國家衛健委於當日發佈第二版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現在尚未確認人傳人”。
《新聞聯播》裡報道的聲音接連而來，江海猛的一驚，酒醒了大半，而這大會場內，時不時有人的咳嗽聲讓他忽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這次病毒絕非看起來的那麼簡單，他敏銳的意識到了什麼，起身準備離去。
“再喝一點，海哥，喝一杯，一年沒見”
“不了，不了，回頭約”
江海對17年前的那場非典記憶猶新。
那年正在大學任教的他，大學下學期聽說有“薩斯”這種疾病，而且知道地太突然。雖然之前有所耳聞，但所知甚少也不怎麼相信。那時用的還是諾基亞手機，只是2G技術，資訊還不是很發達。江海天天用那個“德生”牌收音機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美國入侵伊拉克的專題報道。事後他回想起來也覺得好笑，對自己國家的“大事”渾然不知，反而天天關心在十萬八千里之外的薩達姆。
隨著鋪天蓋地的宣傳報道，學校也開始緊張起來，國家採取了緊急措施。江海到現在都記得當時社會上都在瘋狂搶購醋和板藍根的場景，當時他們都很詫異，有時還拿來當飲料喝的板藍根，怎麼就成了預防非典的良藥呢？
江海快速的走出會場，向著回家的方向急匆匆走去，已是夜深，冬天的漢城陰冷的很，比起北京的乾冷來，這更讓人難以忍受。
“咣，哥，爸媽呢”，迎面撞上了一個人，確是跟江濤撞了個滿懷。
“應該回去了吧，這麼晚了。”
“你不要回爸媽那邊了，你去自己的房子那邊，哪兒都不要去！”
江濤塞給他一摞口罩後，火急火燎的奔爸媽的房子而去，直到此刻，只有他知道，今天的百家宴，可能很快就會被媒體刷爆，成為全國人的頭條新聞話題。而因此所引發的嚴重後果，將有很多人付出生命的代價。
第二章
12月7日，節氣：大雪，華南海鮮市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