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文治時代下的武人境遇

上回我們說到,北宋王朝的冗餘積弊在仁宗一朝展露無遺,為此,慶曆新政便在宋仁宗的殷切期許下開展了起來。不過,由於新政觸犯到太多群體的既得利益,最終,在這些反對派巨大的反對壓力面前,對改革心生動搖的宋仁宗,在新政開始後的一年零四個月,親手結束了新政的生命。而北宋王朝至此也就錯失了第一次自我改良的機會。


不過,對於北宋王朝來說,冗餘問題只是其國境之內的長久弊病。在其國境之外,還有更加棘手的異族危機。
我們在上一集也提到過,包拯曾在《論冗官財用等》中向朝廷痛陳冗餘積弊,而那一句「方今山澤之利竭矣,徵賦之入盡矣」,更是將北宋所面臨的財政窘境描繪地淋漓盡致。不過,在寫下這句話後,包拯筆鋒一轉,以一句「幸而西北無事,乃是可為之時」將話題導向了「銳意而改圖」
換言之,在包拯看來,北宋彼時的財政狀況雖然危機重重,不過西北局勢的穩定,也為居高位者著手改革王朝內部的積弊提供了絕佳的時機。那麼,包拯在這裡提到的「西北無事」究竟所謂何事呢?這就要提到盤踞在北宋西北部的大敵——西夏。


宋仁宗:文治時代下的武人境遇

西夏

不同於雄踞塞北,在北宋開國前便早已建立起獨立政權的遼(契丹),作為一個由党項人建立起來的政權,西夏正式建國於1038年,至於其開國皇帝,就是鼎鼎大名的李元昊。說起來,1038年也是宋仁宗寶元元年,此時距離宋仁宗繼位已經過去了15年,距離慶曆時代的到來,也還有三年的時間。
此外,不同於北宋與遼在澶淵之盟 chán後建立起的平等外交關係。西夏在建國之前,一直以附庸的身份臣屬於北宋。所以,面對西夏建國並獨立的事實,彼時在仁宗治下的北宋表現出了極大的不滿。為此,北宋政府下令,剝奪以往加封給李元昊的一切官職、爵位,並停止了宋、夏邊境的往來貿易。此外,北宋政府更是在宋、夏邊境貼出告示,張榜懸賞李元昊的腦袋。
不過,北宋還是低估了西夏建國的決心與實力。在遼國的「冷眼旁觀」下,宋、夏兩國於西夏建國後的第三年,進入到為期三年的戰爭時期,史稱第一次宋夏戰爭。在這一階段,北宋和西夏之間爆發過三次大規模戰役,即三川口之戰、好水川之戰與定川寨之戰。可是,令北宋方面無比沮喪的是,宋軍在這三場大戰中連戰連敗,以至於到最後被西夏收拾得沒了脾氣,不得不在客觀上承認了西夏的獨立事實,並最終在慶曆年間與西夏簽訂了著名的慶曆和議。


只能說北宋在軍事上的外強中乾,藉由這次戰爭暴露了許多。而遼國也趁火打劫,通過在遼、宋邊境陳設大軍,並派遣使者對北宋進行外交攻勢,遼國最終迫使北宋增加對遼的歲幣供應。因為這件事同樣發生在宋仁宗慶曆年間,所以後世稱其為慶曆增幣。
對於北宋在軍事上表現出的弱勢,歷代學者多有研究。不過,在造成這般弱勢的諸多原因中,有一項原因可謂重中之重,那就是北宋自建國以來便開始推行的重文抑武政策,史學家稱之為「防弊之政」。
因為北宋承自五代,而五代之前則是唐代。唐代中晚期的一大特點就是藩鎮割據,而五代的一大特徵則是武人當國,因此,五代的亂局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唐代藩鎮割據的延續。正如活躍在五代時期的後晉將領安重榮,就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新五代史》


只要你有能力拉起一支聽命於自己的隊伍,那麼你就有資格去爭奪天下。皇帝?皇帝難道就是生來註定的嗎?
正因為如此,在這種亂世中成長起來的宋太祖,自然在北宋建國之初就對武人懷揣著最大的提防與「惡意」。畢竟,前車之鑑就在眼前,而自己不也是憑藉多年來在軍中積累下的威望與實力,最終在陳橋驛搞了出黃袍加身,進而奪取了柴家小皇帝的皇位嗎?


於是乎,為了讓「黃袍加身」成為不可複製的歷史,放權給文人,並讓文人始終壓武人一頭,就成了宋太祖在架構北宋王朝政治體系時的最佳選擇。正如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說的那樣,

「宋代建國本於漢唐不同。宋由兵士擁戴,而其建國後第一要務,亦即宋室政權惟一生路。即須裁抑兵權。而所有藉以代替武人政治的文治基礎,宋人亦一些沒有。」——《國史大綱》


至於杯酒釋兵權的後續行為,只能說趙皇帝的馭下之術終究要比朱皇帝高明。
從結果來看,北宋政府對武人的壓制達到了其預期的結果,而北宋自始至終也沒有發生過武人奪權的惡性事件。但是,凡事就怕過猶不及,而由此帶來的種種悲劇,既是那個時代個人的不幸,也同樣是那個時代國家的不幸。
其中,北宋名將狄青的悲劇結局,與種世衡的唏噓結局,無疑為這一抹不幸增添了更加濃重的陰影。


宋仁宗:文治時代下的武人境遇

狄青

說起來,狄青與種家的開山人種世衡,都發跡於第一次宋夏戰爭。更為巧合的是,這二人的發跡與范仲淹都離不開關係。話說,范仲淹為什麼會和宋夏戰爭扯上關係?對此,我們在上一集中也稍有提及。在慶曆新政期間,范仲淹向宋仁宗解釋自己對朋黨的看法時,曾拿自己在軍中的見聞做例子。而那段在軍中的過往,就發生在第一次宋夏戰爭期間。
因為北宋軍隊在三川口之戰中遭遇慘敗,以宋仁宗為首的北宋政府意識到西夏的威脅非比尋常。於是,在宋仁宗的首肯下,以夏竦為首、韓琦與范仲淹為輔的陣容便被派往前線,共同負責對西夏的作戰事宜。
如果各位對活躍於北宋時期的名臣多有了解,那麼便不難發現,夏竦、韓琦與范仲淹都是文臣出身,而以文臣之身統兵,也實在是北宋時期的一道別樣風景。不過,這在當時看來則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雖然比起對軍事的熟稔,文臣在整體素質上不如武人。哪怕在有宋一代,確實出現過像寇準、李綱與虞允文等兵帶得不錯、仗打得也不賴的文臣,但帶兵打仗的事兒,終究還是武人們的業務範圍。
以狄青為例,哪怕宋夏戰場的局勢對北宋愈發不利,但彼時正值壯年且聲名不顯的狄青,也得以在那片嚴酷的戰場上錘鍊自己,進而打出了「面涅將軍」的赫赫威名。


所謂「面涅」,指的就是狄青臉上因黥刑 qíng留下的疤痕。相傳狄青在從軍前有過犯罪記錄,所以被判處了黥刑 的處罰。不過,這並沒有影響狄青的報國之志。根據《宋史》的記載,

「(狄青)臨敵被髮、帶銅面具,出入賊中,皆披靡莫敢當。」——《宋史》


正是憑藉著這股敢打敢拼的勁頭,與頗具個人特色的外在形象。久而久之,時人便將狄青稱為「面涅將軍」。
狄青的傳奇並未止步於宋夏戰爭,隨著多年後儂智高在北宋西南部發動叛亂,面對前線宋軍的作戰不力,已經憑藉戰功升任至樞密副使的狄青,便在宋仁宗的許可下,率軍親自前往西南前線。最終,狄青「一晝夜絕崑崙關」,並在隨後的歸仁鋪大戰中擊潰儂智高主力、順利地平定了此次內亂。
對於狄青做出的功績,大喜過望的宋仁宗下令將他升任為樞密使。樞密使是北宋的最高軍事長官,相當於今天的中央軍委主席。至此,狄青來到了他仕途的頂峰。不過,他的悲劇也由此開始。
因為樞密使一職在北宋一向只由文臣擔任,而文官在軍中一向沒什麼根基,所以讓文官擔任如此重要的軍事職位,「大家」都很放心。現在,狄青以武人之身身居樞密使高位,無疑是亂了祖宗家法。更何況狄青有膽有識、在軍中素有威望,「自於事體不便,不計青之用心如何也。」(引自歐陽修·《上仁宗乞罷狄青樞密之任》)


因此,頗具危機意識的文官群體,便在仁宗沒有做出明確表態前,開始對狄青群起而攻之。
最終,面對宋仁宗「狄青忠臣」的疑慮,文彥博對宋仁宗敦敦勸誡道:

「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但得軍情,所以有陳橋之變。」——《野客叢書·野老記聞》


文彥博的「諫言」顯然起到了誅心的效果。而朝野上下那場針對狄青的輿論風暴,也隨著狄青被朝廷藉故貶謫而迎來終結。至於狄青,面對著「無他,朝廷疑爾」的冰冷現實,最終在被罷免後的第二年抑鬱而終,終年49歲。


宋仁宗:文治時代下的武人境遇

文彥博

因此,從狄青的例子中哪怕是管中窺豹,也不難窺出武人們在北宋面臨的尷尬處境。亦如活躍於仁宗時期的另一位名臣尹洙,這位與范仲淹素來交好的河南先生,就曾對北宋重文抑武的現象頗有微詞,

「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強虜於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儒林公議》


微詞終究只是微詞。為了壓制武人,重文抑武的政策在有宋一代都得到了貫徹。不過,當國家面臨戰爭局面時,素來抑武的北宋政府通常會如何應對呢?對此,宋太祖早在北宋開國之初,便通過對軍事制度的改革解決了這個問題。你像在當代學者易中天所撰寫的《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中,易先生便為我們清晰地梳理了北宋的軍事制度:

「中央軍平時由三衙養著管著訓練著。一旦需要戍邊或者打仗,對不起,交給樞密院調度。樞密院遠籌帷幄,調兵遣將,但是部隊到了駐地或前線,則交給邊將和統帥指揮。就是說,三衙有管理權無調度權;樞密有調度權無指揮權;邊將和統帥有指揮權,卻不知道手下的兵將從哪裡來,能幹什麼。」——《易中天中華史·大宋革新》


僅從制度的架構層面來看,宋太祖也算是煞費苦心。而管理權、調度權與指揮權三權分立,雖然可以從制度上有效避免兵權專斷,不過也極大地削弱了宋軍的戰鬥力。不難想象,「兵不識將,將不知兵」將是北宋軍隊在此後面臨,並根植於制度上的一大弊病。
也正因為如此,對宋軍戰鬥力心知肚明的范仲淹,在到達對西夏前線後便建議全軍固守,以做持久打算。不過,韓琦對此卻不以為意,而他主動出擊、速戰速決的策略,也與朝廷急欲雪三川口之恥的想法不謀而合。最終,在韓琦的貿然出兵下,由其統帥的萬餘宋軍,在好水川,也就是今天的寧夏省隆德縣遭遇西夏埋伏,幾乎全軍覆沒。
好水川的慘敗,讓朝廷意識到范仲淹此前建議的價值所在,而北宋對西夏的軍事態度,在仁宗一朝也轉為了守勢。一方面,北宋將毗鄰西夏的陝西路拆分為了秦鳳、涇原、環慶、鄜(fū)延四部分,並在各部分派駐大軍分區駐防;另一方面,北宋在宋、夏邊境廣修防禦工事的同時,也加大了對邊軍的考核、訓練力度,並積極拉攏活躍於邊地的少數民族……
其中,將這一工作做得頗為出色的,便是西北種家將的開山人——種世衡。正是在他的任內,青澗、細腰二城作為對夏的橋頭堡拔地而起,而他對邊地羌人的招撫,與對西夏的外交分化、軍事反擊……也極大地改善了北宋的西北部局勢。


不過,就是這樣的一位世之名將,卻也積勞成疾,病死於細腰城築成後不久。對此,將種世衡一手提拔的范仲淹悲痛不已,並對種世衡的戍邊人生做出了高度評價,

「在邊數年,積穀通貨,所至不煩縣官,益兵增餉,善撫士卒,能得人死力。」——《東染院使種君墓誌銘》


雖然種世衡在後世的名聲不如狄青顯著。不過,相比狄青如奔湧的波濤般,在對夏戰場上打出了「面涅將軍」的赫赫威名;種世衡更像是娟娟的溪流,在守護著北宋西北部邊境安寧的同時,也開啟了歷時三代人,屬於西北種家將的時代。
亦如南宋官員王稽 jī中感慨的那樣,

「臣每念國朝罕有世家;惟將家子能世其家,有曹彬之子瑋,種世衡之子諤,諤之子師道,皆世為良將。」——《續資治通鑑》


不過,雖然從種世衡開始,種家這一脈便長期駐守在宋、夏邊境,並在經年的戰爭中,為北宋的西北安定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但就是這堪稱世家的名將家庭,其唏噓的結局似乎在種世衡積勞成疾、最終病死在任上時便埋下了伏筆。


宋仁宗:文治時代下的武人境遇

種世衡

在種世衡的幾個兒子中,素有威名的種諤,因為邊境與朝中大臣的多方約束與牽制,雖有良才但無法才盡其用,以至於戍邊數十載一直難以開拓大的戰果,最終「疽發背卒」;到了種世衡的孫子輩,种師中在朝廷誤判形勢強令出兵的命令下,陷入金人的重重包圍「身被四創,力疾而死」。至於素有「老種」之稱的种師道,也在朝廷的猜忌與排擠下報國無門,最終在靖康之變前夕抱憾身死。空留下開封城破之時,宋欽宗「朕不用种師道言,以至於此」的追悔莫及……


只不過,這兒孫輩的唏噓往事,仁宗一朝的君臣是不可能知曉了。對於彼時的他們來說,西夏戰事已平,雖然過程不是那麼光彩;而互為兄弟之國的遼,也通過增幣的手段予以安撫。可以說,北宋又一次「擺脫」了外部危機,而其目光,也能夠迴歸國內,去面對那更為「致命」的內部憂患。
正如宋仁宗的爺爺宋太宗,曾對自己身邊的近臣這樣說道:

「國家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奸邪共濟,若為內患,深可懼也。」——《續資治通鑑長編》


只是,當北宋一直將警惕的重心放在內部,並對本朝的武人勢力百般打壓時,它又是否會想到,偌大的北宋最終將亡於那可以「預防」的邊事、亡於那不足深懼的外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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