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小夥兒，他有一些任性，他還有一些迷茫。
有一個老頭兒，他有一些苦惱，他還有一些瘋狂。
他就是楊凝式，字景度，號虛白，華州華陰（今陝西華陰）人。他在唐末五代時期生活了82年，唐末為秘書郎，歷任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朝，官至太子太保。
楊凝式 蘇文/畫
作為一個身處亂世的長壽老人，他的一生雖不總是風平浪靜，但也可謂有驚無險，世人稱其為 “楊少師”、“楊風子” 或“楊瘋子”。最為出彩的，是他在那個時代一枝獨秀的書法藝術，上追晉唐之法，下啟尚意書風，為後世留下了獨特而寶貴的精神財富。
這一切，要從一個“年少時的夢”說起：
矛盾重重
1、 入世與避世
楊家本就是名門望族。楊凝式的父親楊涉在唐哀帝時擔任宰相一職，享有極高聲譽，《舊五代史》稱其“精神穎悟，富有文藻，大為時輩所推。”
公元907年， 朱溫自立梁朝，並且要求宰相楊涉代表百官送上傳國玉璽。當時的楊凝式曾勸阻父親：“大人為宰相，而國家至此，不可謂之無過，而更手持天子印授以付他人，保富貴，其如千載之後云云何？” 一番質問，使人羞愧難當。
當時的凝式，是十分正直的。他懷著“一臣不事二主”的美好願望，不僅自己要堅守，更以此質問身居高位的父親。然而現實很快打了這位年輕人的臉，他意識到，“剛正不阿”的自己與動盪的社會環境格格不入，於是只能用佯狂、裝病求得生存之機。
“佯狂”的楊凝式做了梁、唐、晉、漢、週五朝的高官，從禮部員外郎到左僕射，直至太子太保而終老，仕五朝不倒。保住了全家性命無虞，再也不談“千載之後”。
如此反差，的確惹得後人評價兩端，卻也能看出他的心酸與無奈。
2、 閒靜與狂縱
“矛盾”是楊凝式一生的底色。
作為大家族的繼承人，在政治上無法堅持己見，只能掩蓋掉真實的自我，去做一個看起來瘋瘋癲癲的閒散高官。面對朝代的更迭，幾度因心疾罷官而去，卻始終無法逃離命運的束縛，無法獲得生活上的安穩，更無法獲得心靈上的自持，只能在矛盾中掙扎、搖擺。
這種矛盾也很明顯地體現在他的書法作品之上。
《韭花帖》
最為人稱道的小行書作品《韭花帖》，寫的是新秋時節午睡剛醒，正感到腹中飢餓，收到了朋友送來的信函和新鮮的韭花醬，用來搭配肥嫩的羊羔肉，十分美味，吃飽後心生感激，回信以表感謝。整篇作品布白疏朗，清秀灑脫，溫文爾雅、含蓄內在地表現出酒足飯飽後的愜意之情。
《夏熱帖》
而與其反差極大的傳世作品草書《夏熱帖》，同樣是生活中瑣事引發的一番感慨，寫出的藝術效果卻截然不同。彷彿有一股被壓抑許久的力量終得釋放。前半段較為理性，後半段更加狂放不羈，多破筆、渴筆，甚至字跡難辨、粗頭亂服，呈勢不可遏之態。
也正是因為這種矛盾，使楊凝式成為中國書法史上一個特殊的存在。
承唐啟宋
1、 傳承晉唐之法
黃庭堅：“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誰知洛陽楊風子，下筆便到烏絲欄。”
王鐸臨鍾繇《賀捷表》
《韭花帖》深得王羲之筆意，不僅是精謹而又多變的用筆，更是亂世之下偷得浮生半日閒的快意享受。而其章法的疏散又令人想到鍾繇的《賀捷表》，在唐代多為一統的標準範式下，力避時風，直追魏晉，可謂取法乎上，表現出超越時人的審美品位。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反觀草書《夏熱帖》，學習顏真卿草書的痕跡十分明顯，尤其是用筆的圓潤絞轉，惜墨而成的飛白筆畫與《祭侄文稿》頗為相似。在此基礎之上，又多了一點頓折的用筆，增加了線條的骨力，在顏書的基礎上體現出一些個性風采。
2、 開啟“尚意”書風
楊凝式雖飽收晉唐筆意，卻在形式上探索出完全不同的風格。不管是《韭花帖》的蕭散疏朗，還是《盧鴻草堂十志圖跋》的茂密層疊，抑或《夏熱帖》的狂縱不羈，都打破了當時所流行的刻碑和抄經書的千篇一律，為後人提供了書法創作形式上的更多可能。
張齊賢《洛陽縉紳舊聞記》卷一：“在洛陽遊僧寺道觀，遇水石松竹清涼幽勝之地，必逍遙暢適，吟詠忘歸，故寺觀牆壁之上，筆跡多滿，僧道等護而寶之。”
楊凝式喜歡去寺廟、道觀裡遊玩，遇到好地方就心情舒暢，吟詩題字不願離開。所以寺院和道觀的牆壁上留下了很多他的字跡，僧人和道士也都將它們視作珍寶一般很小心地保護起來。而在他沒有題寫過的地方，人們還認真地粉飾一番，讓牆壁白白淨淨地等著他的到來。如果他看到合心意的白牆，就會發狂一般，一邊吟詠一邊題寫，直到沒有地方寫了為止，沒有一點感到疲憊的樣子。前來的遊客看到這番景象都驚歎不已。
我們如今已無緣得見楊凝式在牆上肆意揮灑的痕跡，但宋代書家所觀楊凝式作品大多為此類“題壁書”。整個北宋書壇的大咖，如李建中、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米芾等，都
對楊凝式有很高的評價，並且直言書學楊凝式。
《盧鴻草堂十志圖跋》茂密的風格與蘇軾類似
李建中《題楊少師大字壁後》記道:“我亦生來有書癖,一回入寺一回看。” 黃山谷談到自己學書時說: “少師此詩草， 餘二五年前嘗得之， 日臨數紙,未嘗不嘆其妙。”而在論東坡學書時說：“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並且在論及王安石書法時稱： “王荊公書字得古人法,出於楊虛白。”米元章也看出王安石書學淵源: “文公學楊凝式書，人鮮知之，餘語其故，公大賞其見鑒。”
墨墨小結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象朵只能開一夜的花，經不住風吹雨打，被世事無常打敗，被滄桑變化掩埋。
動盪年代帶來的心靈衝擊無疑是巨大的，時代洪流之下，有人被吞沒得屍骨無存，有人卻能乘風破浪而行。對於楊風子而言，政治夢想已然破碎，這世上值得寄託的，就只有藝術了。
於是，他順著避禍的“佯狂”，將所有的豪情釋放在筆端，如此催生出一個矛盾的、獨特的楊凝式。前有古人，才使他推陳出新；後有來者，都揮不去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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