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東風吹落桃花滿地:論襲人之活

一陣東風吹落桃花滿地:論襲人之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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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老刀

《紅樓夢》中,襲人是與晴雯的價值觀相對立的,因此兩個人的活法就很不相同。詩人臧克家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我以為,晴雯是那個死了但還活著的人,襲人則是那個雖然一直活著,但是卻早已死去的人。


凡喜讀《紅樓夢》的人,傳統的看法,對襲人都是讚賞有嘉的,對晴雯則頗多微詞。第二十一回中作者給襲人的判詞是一個“賢”字,足見對其之重視,也足見其在諸多女性中崇高地位。


襲人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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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從襲人的言行舉止,似乎是把“行善積德”作為人生座右銘的,也似乎的確稱得上是一位任勞任怨的君子了。


襲人的善首先是對賈寶玉的循循善誘。自與寶玉初試雲雨之後,襲人的活法就和寶玉的人生牢牢捆起來了。作為年齡大寶玉幾歲的姐姐,襲人自然而自覺地擔負起引導寶玉向上向善的責任。


第十九回前半部“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中,襲人以母兄要為她贖身出府為由,用騙詞箴規寶玉。為挽留襲人,寶玉與之約法三章:頭一件,不許動不動就說死了活了化成灰化成煙這樣的不吉利的話,要改。第二件,無論是否喜歡讀書,要知道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哄大家高興。第三件,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吃人嘴上胭脂,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都答應了。


這三個毛病伴隨寶玉一生,寶玉也努力地改了一生,但到底秉性難移。從此約法三章我們可知襲人是深知寶玉的,規勸的是準確無誤的,雖然收效甚微,但她從未放棄努力。


第二十一回中,襲人再次以嬌嗔發脾氣的方式箴勸寶玉要與林黛玉、史湘雲注意男女禮儀大防,但寶玉沒有妥協,反而編了個莊子的歪話。


第二十四回中,寶玉看鴛鴦白晰誘人,又涎皮賴臉要她的胭脂吃,襲人說:“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


其實,襲人的引導並沒有深入到根源上去,只是在表面上而已。她只是要求寶玉不要去做這幾件與貴族少爺身份不相符的事,至於為什麼不能做,她不去探究,寶玉為什麼秉性堅持如此,她則更是無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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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善還表現為對薛寶釵的從善如流。“襲為釵副”是《紅樓夢》讀者和作者的共識,毋庸置疑。所以前八十回中,寶釵在場,襲人就有意無意地成為了配角,而且從兩個人一次直接的對話中,能夠感受到襲人對寶釵的敬意,而這敬意對林黛玉是沒有的。


第三十二回中,寶釵告訴襲人史湘雲在家不自主,批評襲人不知體諒人,還讓湘雲幫忙做針線活計,襲人馬上醒悟,自我檢討說自己糊塗,不應該麻煩她。


第三十四回中,寶釵探望被父親賈政痛打的寶玉時,襲人口快說出薛蟠出賣寶玉之事,寶釵一番堂皇正大的話語,令襲人更覺羞愧無語,其實這又何須羞愧?錯又不在襲人。


襲人的善也表現為對林黛玉的善解人意。襲人對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情感是知之甚深的。第二十九回中,二人因張道長為寶玉作媒之事乍起衝突,以致到了摔玉砸玉,襲人勸說:“你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得去?”僅此一語,說得林黛玉心中大動,使黛玉認為寶玉還沒有襲人更加了解自己。之後,兩個人互相不理,又是襲人勸說寶玉去給黛玉下個話,主動陪個不是,以化解了二人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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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善也表現為對史湘雲的樂善好義。襲人從小是服侍湘雲的,小時候兩個人的關係好的像一個人一樣。只是後面給了寶玉。即便如此,襲人對湘雲與別人自然不同。


第三十二回中,二人共同回憶十年前親密無間的形景,宛如昨日。襲人又拜託湘云為寶玉做些針線。後來得知湘雲在家不得自主,要做針線活到三更後,後悔不迭,就再沒有讓湘雲做過活計,反而幫助湘雲做一些令人送到史府中。


襲人的善也表現為對平兒等人的與人為善。其實,這個與人為善是對所有的如她一樣的地位的丫頭一視同仁的,因此,取得他們的一致好感和信任。平兒信任她,所以連王熙風放貸這樣的機密事也不保留地告訴她。鴛鴦信任她,與她交流不願意賈赦強逼作姨娘的心裡話。麝月更是與她好似姐妹。


襲人的善還表現為對院中老婆子們的樂善好施。襲人是很懂得以利使人的心理的,知道普通人的追求無非是些蠅頭小利討生活而已,即所謂非利不勸的意思,所以她凡用了他們,都要給些銀錢以使他們手頭寬裕,收穫了好名聲,樹立了高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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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善又表現為對怡紅院諸丫頭的與鄰為善。作為怡紅院丫頭之首,襲人奉行忍辱負重的行事原則。面對晴雯的張揚和尖酸刻薄,以退為進,以德報怨,第三十一回,寶玉賭氣要攆晴雯出去,唯有襲人勸服並下跪請求,並沒有按照“臥榻之倒豈容他人酣睡”的思維辦事,隔岸觀火。面對秋紋的哈巴狗的嘲諷,一笑了之,並不記恨。


因為襲人的種種凡人善舉,使得榮府中的主事人的眼中心中都是她的好,都希望她成了寶玉的姨娘。第三十六回中,王夫人、王熙鳳、薛姨媽共同議論襲人的人品貴重,薛姨媽用“行事兒大方,說話兒和氣,帶著剛硬要強,實在難得”四個詞讚歎不已。王夫人說比寶玉強十倍。王熙鳳則直接提議乾脆明確姨娘身份。雖然一時沒能實現,但離成功也只差一步了。


襲人的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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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經》坤卦上講,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不善並不是惡,善與惡之間還有個不善的狀態存在。襲人的善為她贏得了在榮府的地位和生存空間。作者也把她排入了金陵十二釵的又副冊之中,但到底慎重地放到了第二的位置,排在晴雯之後了。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她的不善造成的吧。


襲人的不善首先表現是,因與賈寶玉初試雲雨情,使自己成為了一個“失禮的君子”。


《易經》謙卦說:“勞,謙,君子,有終,吉。”襲人的為人處事的確可以說是又勞又謙的。無論何時何地,分內之事,從不推辭,能自己做的自己做,自己做不了的想辦法做,既不敷衍,也不塞責。待人接物永遠都是謙恭有禮,忍讓為先,寧可自己吃虧受委屈,也不願連累別人,甚至是別人的錯她也會擔過來,不搶功,不諉過,把如魔王般的賈寶玉收拾得有所畏懼,所以深受眾人敬愛。


但是,這樣一個人,卻是通過與榮府少爺半推半就的初次雲雨開始自己爭榮誇耀的人生的。第六回中,雖然作者用了大段解釋性語言來描述這件事的正當性,並且以襲人的思想自覺來說明這並不違禮,但是確確實實是違禮的。


《禮記》曲禮中說:“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又說:“禮不逾節,不侵侮,不好狎。”“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襲人與寶玉是丫頭與主人的關係,賈母分派她跟寶玉的職司是伺候起居,並不包括通房。分寸是禮的根本所在,襲人越過了那個分寸,也由此獲得了奠定她丫頭之首的第一個籌碼。


書中說,自此寶玉待襲人與別人不同了。但這樣一個汙點自此也伴隨著襲人始終,無論之後她如何努力,終究無法洗清。作者至少通過三次書寫,表達了對這件事的遺憾。


一次是通過寶玉的奶母李嬤嬤之口,大罵襲人狐媚子,勾引寶玉,鬧得眾人皆知。一次是通過晴雯之口,說“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乾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一句話就使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一次是通過林黛玉之口,叫了襲人一聲嫂子,連寶玉都出來說沒的討罵。


其實,襲人對這件事也有過愧悔的。第三十回中,寶玉怒踢襲人吐血,襲人是委屈愧不當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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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不善又表現在她是一個“不孝的孝子”。


襲人是孝順的。因生活所迫,她從小被父母親賣給了榮府,家裡得了錢,度過了難關,再加上她每每接濟,使家裡日漸好起來。儘管被賣並非所願,到底救了父母親的命,救了哥哥的命。家裡人都是感激她,並且對她心存愧疚的,所以後面想著求賈母將她贖出去,以全母子


而襲人則是對從小被賣的事耿耿於懷,不肯丟手放開的。第十九回中,襲人在家聽見她母兄要贖她回去,她至死不回。又說:“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也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論語·為政》上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從襲人對其母兄的言行來看,不但不能有養的意思在,而且是乾脆沒有一點敬的意思了。她更多地是在考慮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取捨之間,天平到底從母兄那一邊偏向了自己和寶玉這一邊,多少流露出貪慕虛榮的心思。與晴雯相比,同是自小被賣,晴雯則是死的當日,喊了一晚上的娘。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後來,襲人母親死了,襲人回家奔喪,王熙鳳與襲人為穿什麼衣服,拿什麼包袱,坐什麼車,回去後要住單另的房間,等等之類的絮語碎言,主要意思是說襲人已經是榮府的人,出府要體面,不能丟榮府的人,好象是準備走親戚訪朋友,而並不是母危奔喪了。襲人本人似乎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這一段文字,作者和讀者並不能感受到襲人的一點悲傷或哀痛之情,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也真是喜劇中的悲劇了。


襲人的不孝固然是起因於其父母親的無情,但終究是她自己的絕情在起作用。襲人的孝與不孝也正印證了《好了歌》中的一句詞:“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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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不善還表現為她是一個“不忠的忠臣”。


說襲人是個忠臣,主要是指她對賈寶玉的忠而言的。作為怡紅院的大管家,襲人對寶玉照顧的可謂無微不至,雖然經常會勸說這個“混世大魔王”和“牛心孤拐”之人,但更多的時候是妥協和遷就,並不能真正使之改過遷善,就是最早兩個人達成的“約法三章”,到最後也成了一紙空文,並不能兌現。


襲人的不忠則是因為她對賈母的背叛。她原本是受賈母之託來照顧賈寶玉的,一直以來都是算在賈母的八個大丫頭的分子裡面的,月錢也是領的賈母賬上的。但是,在王夫人的大丫頭金釧兒因賈寶玉調戲投井自盡,寶玉受到其父痛打之後,襲人依勢便投到了王夫人名下,由王夫人從自己的月例銀中支給二兩銀子加一串錢的姨娘份額,從此正式成為王夫人的“私人”。


而這個變化的取得,是以出賣林黛玉為代價的。


在金釧兒死後到王夫人找襲人談話之前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兩件小事,一件是薛寶釵立即前往安慰王夫人,並拿出自己的兩套新衣服交給王夫人,作為金釧的入殮衣服之用,王夫人深為感動。另一件是賈寶玉因迷住心竅,錯把襲人當作林黛玉傾訴衷腸,嚇了襲人一跳,之後就發生了王襲二人的談話。


為什麼寶玉的訴衷腸會引起襲人如此大的反應呢?因為寶玉說的一句看似不經意的話,這句話非襲人不能明瞭其中真實含義和兇險。第三十二回中,賈寶玉向林黛玉表白:“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嚇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並且擔心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


這一段話中,關鍵之語就是“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這一句。襲人與寶玉初試雲雨是因為寶玉的一場春夢,而且寶玉還細細地向襲人講述了這場夢,特別是警幻仙姑教授的課程,才使得二人試水成功。因此,襲人才會生出大恐怖,擔心寶黛二人也做出夢中之事,故而在王夫人的談話中,大膽說出了讓賈寶玉搬出園子的建議,直接參與到王夫人“棒打鴛鴦”的陣營之中,與寶黛二人漸行漸遠了。


這才是襲人最大的不忠之處,寶黛二人的精神之戀已經到了無慾無求的境界,又怎麼是襲人可以體會到的呢?真可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為襲人的背判,直接導致了寶黛二人之間諸多不便,甚而寶玉要支走襲人才敢讓晴雯去給黛玉傳遞手帕以寄相思,也因此黛玉不得已稱襲人一聲“嫂子”,何等諷刺?


林紅玉背叛怡紅院投到王熙鳳門下時,晴雯是冷嘲熱諷的,但在離開時紅玉還是來專門找寶玉當面要辭謝的,講的是一個禮字和信字,卻被襲人打發了。襲人回寶玉說,這是多大的事。其實,襲人心裡真是羞愧難當的,因為她投到王夫人名下也並沒有去給賈母磕頭辭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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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襲人的不善並不是惡,她只是從自己的內心出發,依照自己內心的判斷,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她並不能超越她的階級和階層去做一些所謂高尚的事情,她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個好的結果,所以她在看似一個個正確的選擇中一次次地背叛著自己。她實在是很難!


襲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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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如果沒有被從小賣進榮府,而是在一個小康之家長大,或者是雖然被賣進了一個富人之家,卻不是一個如榮府那樣的鐘鳴鼎食、詩書簪纓之家,或者雖然賣了卻成了一個從小倍受欺凌的粗使丫頭,或許就不會陷入內心爭榮誇耀的脫困心境與外部爭權奪利的險境之間兩難鬥爭的困境之中,苦苦爭扎而不能自拔了。


但是人生無法假設。《易經》鼎卦說:“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鼎折足,覆公綀,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


襲人的第一個困境即是“德薄而位尊”。這個形景其實是和晴雯相似的,也就是他們都是在“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狀態下生活著。只不過晴雯是“風流靈巧招人怨”,因為自身條件好一些,所以生活得神采飛揚一些,而襲人因為自身條件次一等,所以就以“溫柔和順、似桂如蘭”的德性修養來謀出身,所以生活得就委屈一些。


《易經》坤卦講:“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朱子家訓》講:“德不配位,必有災殃。”襲人深受傳統腐儒文化毒害,秉持“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修身養性之學,專心專意地實行之,以“勞謙”為訓,卻不得“終吉”。


襲人德薄第一薄在其為人立世宗旨的偏頗上。她自小以爭榮誇耀為目的,因此出人頭地就變成了她的人生指南,所以她設身處地想過之後,確定了榮府最大的成長空間就是成為賈寶玉的姨娘。從此出發,我們才能明白為什麼是她與寶玉初試雲雨,後來又為什麼是她主動要避些嫌疑,不肯夜間與寶玉獨處,而主動讓晴雯在寶玉的外間裡負責上夜聽喚;也就明白了為什麼在被寶玉踢中脅窩吐血後心灰了大半;更加邏輯地明白了當誤聽到寶玉對林黛玉的傾訴之後,果斷地出賣黛玉倒向王夫人和薛寶釵。因為她知道如果寶黛合一,他們的生活則是天作之合,任何人是無法參與其中的,她也就失去了成為姨娘的最後機會。因為襲人的為人立世之德的境界過低,使得她弄巧成拙,處處受制。作者用賈寶玉奶母的痛罵和賈寶玉的狠踢表達了不讚賞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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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德薄第二薄在其處世哲學的偏頗上。襲人處世哲學一以貫之就是所謂的“忍辱負重”,以此搏取好名聲。《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要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說得是幹大事的人要吃得遏制內心慾望的苦,不貪圖享受,而要不斷滌盪天性中的瑕疵,增強心智的煅燒,使自己成為一個襟懷坦蕩,風光霽月的人,也就是晴雯判詞所說的“霽月難逢”的意思。要忍的恰恰是“人慾”之私。


而襲人卻正相反,她認真地做到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忍辱含羞,卻在一次一次的忍耐中釋放著內心不斷膨脹的慾望。


第二十回中,襲人生病在床,蒙著頭髮汗,不料寶玉奶母李嬤嬤妒意猛起,大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一心只想裝狐媚子哄寶玉”,還說“好不好拉出去配小子”。罵得襲人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就連寶玉聽了也不好怎樣。這裡襲人之所以含愧,是因為她的確德行有虧,無法辯解;之所以委屈,是因為她確實病了,並沒有故意對李嬤嬤不敬,誰料飛來橫禍;之所以哭,是因為心中酸楚、悲從中來,不足為外人言說。


第三十回末文和三十一回首文,寶玉當著眾人之面怒踢襲人,雖然是誤踢,卻令襲人羞憤難當,又是氣,又是疼,無地自容。即便如此,襲人仍然是心中自我寬慰,自料寶玉未必是安心,於是忍著說沒有踢著。半夜吐血,方灰了心,眼中不覺滴淚,但仍舊忍著說“好好兒的,覺怎麼樣呢?”襲人這一次真是忍羞含悲了,而且更加是有冤無處訴了。當眾被錯踢是為一忍,這忍的是臉上的羞;又忍著說沒有踢著是為二忍,這忍的是身上的痛;夜裡忍著吐血之痛說違心的話是為三忍,這忍的是心裡的悲。這真真是忍無可忍了,卻不料她還能忍。寶玉要即刻找醫生,襲人卻笑著勸說不要聲張,天明讓小廝弄點藥吃就好了。這個笑實在是令人痛心疾首,莫名悲憤。


誰知緊跟著,晴雯因跌折一把扇骨與寶玉發生口角,襲人趕來勸和,被晴雯快人快語羞辱說他們幹過鬼鬼祟祟之事,襲人被羞得臉紫漲,寶玉立誓即刻要攆晴雯出去,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引得眾丫環都跪下方才勸住。襲人忍羞而跪,實在是將“忍”字妙義用到心到意到行到了,非刻入骨髓不能如此純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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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德薄第三薄在其處事上一以貫之的息事寧人上。她一貫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善當“好好先生”。她是贊成穩定壓倒一切的。如此處事的結果只能是不分是非對錯,只講利害關係,表面一團和氣,細裡矛盾重重,甚爾導致蟻穴潰堤。正如扁鵲見蔡桓公所說的那樣,從疾在腠理到病入膏肓,諱疾忌醫終究是件要命的事情。襲人處事對上是隱瞞,甚爾欺瞞。


第五十七回中,紫鵑試探寶玉對黛玉之心,謊稱黛玉定要回蘇州老家,導致寶玉痰迷心竅,襲人首先是瞞,叫來李嬤嬤看,然後是哭著找紫鵑,讓紫鵑管去她管不了了,並且還坐在黛玉的房裡,始終不敢也不願去報告賈母和王夫人。襲人對下是縱容,故而屢生事端。


第五十九回中,芳官、春燕與她們的娘掐架,先從粗語惡罵,再到大打出手,再到一片混戰,襲人無力控制局面,還是晴雯悄悄請來平兒方才了賬,之後既無懲戒也無整治,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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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第二個困境即是“智小而謀大”。襲人在聰慧方面是先天不足的,尤其是與晴雯相比尤為明顯。儘管兩個人都沒有受過什麼系統的教育,都自小賣進賈府,自小被給了服侍寶玉。甚至是就連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做春秋大夢時,兩個人都在邊上一同等她醒來。但是先天不足卻毋庸置疑,連力挺襲人的王夫人都無法迴避這個現實。


第七十八回中,王夫人談起晴雯與襲人時,說晴雯是有本事的,色色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襲人模樣確是比晴雯略次一等的。賈母笑說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是個沒嘴的葫蘆。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借用一句,襲人一思考,就要出大事。襲人圍繞著爭榮誇耀這件事,真是智小謀大。


她思考估計賈母把她給寶玉的就是她思想的那個意思,所以她就和寶玉初試了雲雨,結果是一生的恥辱伴身。


她思考寶黛會做出不才之事,驚恐之後,以“君子防不然”的名義投靠王夫人,不料王夫人用自己的二兩銀子和一串錢輕易地把她從榮府的賈母的丫頭變成了王夫人的“私人”,身份尷尬到極點,連回旋的空間和餘地都沒有了。


她思考寶玉被其父打是因為薛蟠走了琪官的風,就當著寶釵的面說出來,反招寶釵的一頓義正言詞的教育,不但後悔反而心存感激。


她謀來謀去,終究是把賈寶玉的信任給謀丟了,把賈母的信任謀丟了,把自己的身份謀丟了,把自己的清白謀丟了,也把作人的尊嚴謀丟了,卻並沒有謀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真正痛乎哀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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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的第三個困境即是“力小而任重”。襲人最大的任務是管住賈寶玉不要混鬧,要走正道。但這非需要大力氣、大格局不可。襲人並沒有受到過系統的教育,思想認識到不了位,除了一味含渾外,是沒有真本事拿得住寶玉的。頭一件事,她沒有辦法與寶玉實現精神上的交流,也就不會有行之有效的措施對寶玉進行因勢利導。能與寶玉精神世界完全契合的是黛玉,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是你懂我,我也懂你。能與寶玉精神世界勢均力敵的是寶釵。


第三十八回中,薛林二人各有一首和賈寶玉的螃蟹詠的七律詩,林黛玉與賈寶玉的詩是相承相和的,而薛寶玉則一詩罵盡天下不長進的世家子弟,經典的兩句是“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將賈寶玉罵了個痛快。


賈寶玉與襲人曾經有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正式的思想交流,寶玉認為傳統讀書人的“文死諫、武死戰”是沽名釣譽,並不是真正的忠義,每個人都要死,但要死得其所,方是正道。襲人既不解,也不同意,以為寶玉瘋病又犯了,拿別話支開不提。


同樣的談話與晴雯也有過一次。第三十一回中,賈寶玉認為世間萬物為人所用,各自性情不同。以扇子和杯盤舉例,可用卻不可生氣時作賤它,是為愛物。晴雯聽了笑著將寶玉和麝月的扇子歡快地撕成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這裡寶玉給晴雯講了一個很深的道理,即不可因情害物,也不可以物害情,因情害物則物傷其用,以物害情則情不由衷,兩傷其害。


《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晴雯的天真是天性,撕扇子是率性,寶玉講道是修教。二人心領神會,故大笑。可見晴雯天性確實高過襲人很多,也可以算是寶玉的知已。由此亦可知襲人性格上也並不能與寶玉相契合,一個更重自然而深刻,一個更重功利而淺表,南轅而北轍,風牛馬不相及。


除此之外,襲人管理下的怡紅院就象她本人一樣,看似沉穩實則已經是千瘡百孔了。墜兒偷鐲,紅玉背主,芳官跋扈,寶玉瞞贓,上下不分,長幼無序,是非不清,忠奸不辨,欺上瞞下,件件都要命,偏偏件件都被堂而皇之地“大事化成小事,小事化成了事”了,還被美其名曰:“識大體,顧大局”。這樣的辦法,在這樣的末世,又怎能擔負起管理賈寶玉中興復興榮府的重任呢?

一陣東風吹落桃花滿地:論襲人之活

襲人的善使她通過努力基本實現了自小爭榮誇耀的人生目標,有了準姨娘的地位。襲人的不善使她終究沒有實現自小爭榮誇耀的人生目標。這實在是一種諷刺。對襲人而言也有失公允,作者怎麼可以要求襲人來承擔賈家樹倒糊孫散的悲慘惡果呢?這比死了還難受!


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襲人抽了一支籤叫“武陵別景”,上面有一句舊詩說“桃紅又是一年春”,暗喻襲人就是那朵妖豔的桃花,就是那“息夫人”,真正是千古艱難唯一死啊!襲人恐怕最後是傷心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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