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公子逸
振保是個好人。
張愛玲這樣全面地寫振寶的好：
侍奉母親，誰也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他那麼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
張愛玲唯獨沒寫，他對自己的妻子怎樣？
振保極其厭棄自己的妻子。這厭惡的源頭，有三個。
其一，他的妻子煙鸝太老實，不熱烈。
振保是因為煙鸝的老實柔順娶她的。可是，他又對她這種老實柔順的女人，沒有多大的興趣。
他帶著煙鸝看電影的時候，就有過這種很微妙的心理。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走路總是走在靠後。她原本該走在前面，讓振保替她加大衣，伺候她。可是，她很躊躇，因為躊躇，於是就顯得更為遲鈍了。
對於煙鸝的的這種遲鈍，振保一方面很討厭，覺得煙鸝這麼木訥是個很大的缺點。可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也不是天生的紳士派，煙鸝這樣反而讓他省些力氣。
因為這一開始的喜歡就很淡薄，於是新婚沒多久，振保對於煙鸝的新鮮感也耗盡了。取而代之的是，振保對煙鸝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
煙鸝不夠熱烈，至少是沒有他的情婦嬌蕊熱烈的。因為煙鸝的這份不熱烈，他對於煙鸝從最開始的沒多大興趣，到了之後的看著就很乏味。
其二，煙鸝跟振保的母親相處不好。
婆媳關係裡，男人看不慣自己的妻子，那個當媽的人更會看不慣自己的兒媳婦。
振保因為厭惡煙鸝，時常對著僕人教訓她。而振保的母親，也絲毫不給煙鸝面子，會在兒子看不到的地方，也毫不留情地教訓煙鸝。
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煙鸝的不是：
可憐振保在外邊辛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
煙鸝知道了這些話後，一點點積攢著氣。等到她生了孩子，她覺得自己終於能揚眉吐氣了。而振保的母親又嫌她生的是個女孩不肯相讓。
即使有振保在中間調停，但是振保的母親還是回了鄉下。
振保對煙鸝本就討厭，現在就徹底成了極為失望了。他娶煙鸝，本就是為了煙鸝的柔順，不想煙鸝竟然把他的母親氣走了。
其三，煙鸝跟一個裁縫在一起了。
振保一直以為自己是煙鸝的天。
他為了建立自己認為對的這個家，放棄了初戀玫瑰，放棄了情婦嬌蕊，就這樣守著這個他自己建造的家。
他覺得自己盡到了丈夫的所有責任，養家餬口，還要處理家裡的那些雜事。
可他的妻，竟然跟一個裁縫在一起了。
振保在親自撞破了這件事後，有這樣的一段心理描寫：
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但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算壞了。下賤東西，大概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麼好，這麼好。
自此之後，振保看煙鸝就是全然的厭惡了。他不再拿錢回家，回家就是發脾氣砸東西。
他很是荒唐了一段時間，一直到煙鸝開始到處哭訴振保有多不靠譜。
振保一夜之間，又變成了一個好人。
振保那麼討厭煙鸝，他經濟完全獨立，為什麼不像陳俊生一樣拋棄妻子呢？
因為振保是個“好”人。
他不想毀了自己的家。
振保對於自己那段時間的荒唐，那段時間的砸東西這樣解釋：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
振保如果拋棄煙鸝，煙鸝能有什麼辦法呢？可是振保從頭到尾，都沒想過要拋棄煙鸝。因為做不到跟煙鸝分開，於是他開始荒唐自己。
他不愛煙鸝，但是他和煙鸝在外人面前組成了一個家，還有了一個女兒。他親手建造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婚姻，他就是要對他的婚姻和家庭負責任的。
這些責任如同蚊子一樣嗡嗡環繞他，叮他，吮吸他，讓他不得不做個好人。
他想要是個“好”的男人。
振保對於好男人的定義，是要有自己的事業的。等到有了不錯的事業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振保這樣規劃：辦一個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辦個模範布廠。
他不能允許別人眼裡的他，是個不好的人。他希望別人眼裡的他，是值得他母親驕傲的，是值得被人尊敬的。
他想要成為這樣的好人，又怎麼能允許自己有拋妻棄女的行為。他要為了自己的這個“好”人形象，維持自己的婚姻。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煙鸝的背叛，他不能跟煙鸝分開。
好的家庭，是他當個“好”男人的一部分。
即使這個家是個擺設，但是他需要這個擺設，來證明自己的“好”。
他覺得煙鸝可憐。
振保變好的那一夜，看到了煙鸝的一雙繡花鞋：
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
振保坐在床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一口氣，覺得舊日善良的空氣一點點走近他，包裹他。
他沒有原諒煙鸝，但是決定迴歸家庭，做個好人。
因為以後的煙鸝，在這個家裡就只能是個不敢現形的鬼。她真正成了他想要的柔順的妻，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妻。
有一個這樣“可憐”的妻，振保的日子會更好一些。他會成為這個家裡真正的天。
外人眼裡，他的妻子煙鸝，大學畢業，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溫和，從不出來交集。
這是一個最合格的妻，一個讓他面子上過得去的妻。彰顯了他的好，彰顯了他婚姻和家庭的成功。
這樣好的妻，為什麼要分開呢？
有些男人的“好”，不是愛別人，而是愛面子，愛自己。
振保真的那麼好嗎？
侍奉母親，誰也沒有他那麼周到？
可等到他母親搬回鄉下之後，他不擔心母親沒人照顧，反而恨他的母親。因為他母親的搬走，會讓別人覺得他不是個好兒子。
為了他的好，他覺得他的母親也是該配合他的。
提拔兄弟，誰都沒他那麼經心？
他提拔兄弟，也是為了讓人說他一個好，他從未真正替自己的兄弟想過，只想他兄弟的壞，正好襯托出了他的好。
待朋友，誰都沒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
他的情婦嬌蕊是他好朋友的妻子，他住在朋友的家裡，跟好朋友的妻子，談了一場熱烈的戀愛。
振保真是個“好”人。因為，他活這一輩子，就是為了別人眼裡的這點好。
他不愛任何人，母親、兄弟、朋友、妻子、女兒。他只愛這點好，只愛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