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書法《中國人》
文/李小可
父親八九歲時，在老家徐州偶然看到一位先賢的書法《暢懷》，念念不忘，回家後請大爺給他找來紙，憑心記寫下“暢懷”兩個大字。看到父親的字，爺爺與家人十分驚喜，便把字貼在自家飯館的門板上。這兩個字受到街坊四鄰和當地文人們的讚揚，還有人在字上題跋。以致當時父親走到街上，認識他的人便會說“暢懷”來了。“暢懷”，由此成為了父親少時的綽號，或許也正因此，書法成為父親抒發心性的一種方式。
李可染在師牛堂畫室自書書法前
1989年父親突然過世，“師牛堂”的牆上還掛著鄧石如的隸書，與二玄社複製的張二水的書法，他的畫案上下和餐廳的櫃中，擺滿了他親自買來的歷代字帖，而家中的東西，只有這些字帖是他買的。記得上世紀50年代初，父親抽空最愛去逛東單地攤，總想在那裡能夠搜尋到他最喜愛的歷代名帖。每當他發現中意的名帖，便會暗中驚喜，卻不動聲色。因為當時經濟困乏，一定要熬到天黑要收攤時，才能再去討個最便宜的價格。當他買到所愛，真是如獲至寶，雖然常常是在寒冷的傍晚，心中卻會感到一陣熱乎乎的。從這些往事中，可以感到書法在父親藝術生涯中的位置，在他心中，書法就好像是蘊藏著東方藝術表現規律的“一本經”，他經常題寫的《金鐵煙雲》《虎臥鳳閣 龍躍天門》《拙者巧之極 奇者正之華》等，正是他對東方書法表現中對立統一規律深度的認知。
李可染書法《金鐵煙雲》
李可染書法《拙者巧之極 奇者正之華》
年輕時我經常聽到父親講關於書法《雁門關》與《雁門門》等典故，以及書聖們關於書法表現中如“錐畫沙”、“屋漏痕”、“高山墜石”等用筆的比喻……這些至今對我還有著不斷的啟示。每當父親談論到歷代大家如王羲之、顏真卿、懷素、李北海、米芾等人的書法和《爨寶子》、《瘞鶴銘》、《張遷碑》等名帖時都十分興奮，如同聽到一出好戲、嚐到一席佳餚。從早年開始，他便畫過很多與書家相關的作品，如《羲之籠鵝》、《懷素書蕉》、《米顛拜石》、《蘭亭圖》等，以表達對他們的敬畏。
李可染《米顛拜石圖》
李可染《懷素書蕉》
20世紀40年代，父親提出對傳統要“用最大功力打進去”，這個“打進去”不僅是對傳統技法的一般傳承，其中很重要的是體悟中國畫中的“書法同源”，以及筆墨表現的本體審美特徵與內在規律。父親早期的作品《松下觀瀑圖》、《放鶴亭》、《鍾馗》、《午睏圖》等作品中，就大膽運用書法中的“無起止之跡”，使畫的表現具有宣洩性而渾然一體，在單純的筆墨中產生豐富的表現力，使作品富有瀟灑、帥氣、酣暢的寫意氣息。但當父親拜齊白石、黃賓虹二位老師後，書風乃至畫風開始轉變，開始受齊黃二師書畫中的力度和內美性表現的影響。一次父親拿著畫請白石老人指教，老人看後講：“我一生都喜歡徐青藤的大寫意，但現在我還一直在寫楷書。”暗指父親畫中用筆過快，書性缺乏力度和分量，齊黃二師影響著父親畫風向更加渾厚轉變。
李可染書法《用最大功力打進去，最大勇氣打出來》
李可染《放鶴亭》
李可染《午困圖》
李可染《崇山茂林水色天光圖》
父親一直特別注重從歷代書法大家，尤其從白石老人的書畫作品中去感悟書法抽象形式的表現力。作為畫家，他更是不斷地深度探索書法在畫面空間中的形式表現。我常在他身邊看他為一個名帖題簽、題畫的邊款、為某場所題匾，這題寫的過程如同棋聖布子，反覆地推敲，題好後會使人驚訝不止。《錦繡中華》、《中國日報》、《王羲之故里》、《承古齋》、《美術家》、《徐州漢畫像石館》……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些題字，已鐫入到歷史的文脈之中。
李可染在紀念齊白石誕辰一百二十週年作品展覽自題展名前
李可染為中國日報題寫的報頭
李可染為深圳錦繡中華民俗村題字
李可染為深圳美術館題寫館名
李可染為徐州快哉亭公園題寫《快哉亭公園》
李可染為徐州漢畫像石藝術館題寫館名
父親選擇中國畫中的山水作為他探索發展的理想，這是一個“千難”的歷程。他深感生命的短暫，常講自己是“時間的窮人”，書法雖是他心中所偏愛，卻無暇用更多時間暢懷書寫，只有在禁畫的“文革”期間，才使他有機會寫了大量“醬當體”的書法練習和毛主席語錄。“文革”中的意外機會，對他後來書畫的探索，積累了新的筆墨力量。雖然父親晚年體弱多病，但我常看到他在炎熱夏天穿著背心，揮汗如雨地為堆滿畫案的無數張為不同要求所寫的書法蓋章、題款，並在數十張書法中為求字者挑選最好的一張，一絲不苟。這其中有父親寫給齊、黃恩師的活動、研究會、畫冊、畫展的題詞，也有懷念他們的敬語，更有為藝術界的師友、海內外友人、以及眾多年輕藝術家的題字，以書法交友，表達他對師友、學生的深愛與情感。
李可染畫案上鋪滿的書法
李可染書法 《毛主席詞——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李可染 醬當體
父親晚年的書法已不再是青年時風華生命的單純宣洩，轉而漸漸成為他人生體悟的銘志，《實者慧》、《千難一易》、《山川鄉國情》、《師牛堂》、《東方既白》……這些書法好像是在思考、回顧著那些往事。每當我看到這些書法，深深感到的已不僅是藝術語言的表現，還有那些字背後的生命、藝術、歲月、人生態度給人帶來的啟示，以及父親對東方文化發展的深情期許……
李可染書法《實者慧》
李可染書法《峰高無坦途》
李可染書法《無涯唯智》
李可染書法《語不驚人》
李可染書法《白髮學童》
李可染書法《八風吹不動天邊月》
李可染書法《東方既白》
（來源：李可染藝術基金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