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油膩飯局的鐘愛,可能只有中國人懂

在美國的小城生活了好幾個月後,我開始嫌棄了美國的食物。不能說不好吃,口味還是過得去。我不喜歡的是美國人民對付飲食的方式,基本就是對付,以充飢為主。哪怕有聊天,有交流,都是小規模的,兩三個人。而且都是分餐制,各點各的。作為中國人的我們,若說在美國有吃有喝,但卻失去了吃喝的快感。應該說,是氛圍不對。

我以為就我一人這麼糾結。後來跟另幾個萍水相逢的兄弟們一聊,發現大家的心態都一樣:好山好水好寂寞,缺點熱鬧。跟美國人吃飯,基本上可聊的也不多。不僅是中國人與美國人沒啥可聊,美國人與美國人吃飯,也是斯斯文文,難得吃得歡快。於是,找了個週末,我們幾個訪問學者一起組織了一次火鍋。雖然廚藝不精,菜品也有點勉強,但是我們一路喝酒一路聊天,興致高昂,迎來了在美國最快樂的一天。

我突然有一個深刻的體會:吃得好壞不是問題,關鍵是我們重新尋到“中式飯局”的美好。

據我的觀察,大悶鍋是中國留學生們的“標配”,幾乎每家廚房都有一個,用於打火鍋、燉湯等等。可見,大家都有“油膩”一下的衝動。任何中國人,哪怕再愁眉不展,一說到火鍋都會兩眼發光。因此,我們調侃,“沒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事,如果有,就兩頓。”誰要是paper被拒了,就吃個火鍋,給他提振一下。


對油膩飯局的鐘愛,可能只有中國人懂


雖然沒有大範圍的樣本調查,但我敢於斷定:喜歡分餐制的中國人還是比較少的。偶爾吃幾個月是可以,但長期這樣,精神面貌就會出問題。你如果問在美國的華人,美國好嗎?他們當然會說,好!但再問他,喜歡美國的食物嗎?大家估計就沒那麼熱情了。進一步問,美國的食物哪裡不好?其實,講到底來,氛圍不好。

通過吃飯這件事,我有了深刻的體會:中國人就是中國人。文化的烙印是怎麼洗都洗不掉的。

氛圍,是中國飲食文化中最為奇妙的東西。有學者專程研究過中國古代的飲食文化沿襲。俗語說,“民以食為天”。吃飯,是個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經過漫長的歲月,我們的民族終於戰勝飢餓,來到一個相對充裕的階段。飲食在滿足食慾的同時,也成為了某種儀式,承擔搭建社會關係的作用。因此,在中華文化中,對食物總是帶有別樣的情結。食物本身也擔負著製造話語的使命,比如口感、功效、做法等等。這種話語慢慢發展成所謂的“飲食文化”,成為餐桌上的主題。好多年前,我在報社工作時,特別喜歡跟文化編輯部的一個編輯大姐一起吃飯,因為她不僅僅精於點菜,還能講出一整套故事:鹽焗雞的故事、蒜香骨的故事、木瓜奶的故事……這種故事一出來,馬上可以點燃全場,令飯局變得張力十足。當然,“壯陽”“滋陰”一直是飯局中比較刺激的部分,因為黃段子隱蔽穿行,大家都露出詭異笑容。事實上,就那幾個蔥,壯什麼陽,誰心中沒個數,只是圖個樂罷了。

中國的飯局,魅力在於要維繫張力、保持氛圍,有節奏地漸入佳境,一起奔向高潮。一連幾個小時,大家熱火朝天,高興地散了,那就是“吃得好”。如果中途崩了,有人吵架,離場了,那就是“吃不好”。有些人不喜歡這樣的飯局,覺得這是“油膩飯局”,那是沒找對圈子,話不投機,吃得特別累。有的應酬為主的飯局,確實很煩,因為一直沒get point,始終遊離於議題之外。碰到投緣的人,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以一直吃到飯店打烊,那確實是人間快事。


對油膩飯局的鐘愛,可能只有中國人懂


我的房東,一個美國老太太,跟我聊中國的飲食文化。她聽說,中國人特別愛吃飯。我告訴她,我有一次漫長的吃飯經歷,整整吃了8個小時,從晚上6點吃到凌晨2點,還是打烊了被店家趕了出來。因為飯局中不斷有人來,8點來一個,10點又來一個,12點還有一個人往這邊趕,所以飯局一直沒散。老太太聽得眼都直了,想不到飯還能這樣吃。我講述的時候,對自身文化本來有點批判性的,想告訴她,這都是陋習啊!但老太太又問我一句:你喜歡這樣的文化氛圍嗎?在美國孤獨了好一段時間的我,想了好久,回答居然是“喜歡”。房東笑了,哈哈哈,你是中國人,是很認同中國文化的。

我必須對自己誠實。雖然很多時候討厭飯局,但事實上,我更受不了寂寞。像美國人那樣簡單地吃飯,幾頓可以,但是不能持久。總體而言,還是需要“透氣”。在美國的華人華僑,雖然生活質量很高,但卻很難擁有中國式飯局的那種酸爽。

曾經有位青年學者到美國訪學,發現美國博士吃一頓飯,平均只需要20分鐘,遠遠少於中國人所需的時間!他一口咬定:“吃飯時間太長,就是中國學術趕不上美國的原因!”他把這一觀點發表在網絡上,引起了很多網友的反感:吃飯時間長怎麼啦?中國人重視吃飯,有錯嗎?出一趟國,連自家人吃飯都要批判啦?要知道,在中國歷史中,有很多驚心動魄的故事都是在飯局中完成的,比如說,鴻門宴煮酒論英雄、杯酒釋兵權等等。放在中國商業制度中,談判的項目都是“喝”出來的。很難想象中國人草草打發一頓飯的過程,文化底色擺在那裡。號召有用嗎?

之所以討論中國人的飲食觀,是因為:餐桌秩序是政治秩序的縮影。如果相信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微妙聯繫,那可以相信,吃飯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政治學的核心議題之一——分配問題。對待飲食這件事上,人都是誠懇的。

美國人吃飯普遍傾向於分餐制。這樣好處很多,比如衛生、環保、節約等等。但壞處是,各吃各的,很難調和起餐桌的氣氛。美國人的飯局,尤其是多人飯局,總是很難組織起來,沒吃多久要要散場。這跟分餐制關係密切。因為吃完的人,就意味著完成任務,沒事可幹了。即使你沒吃飽,你也不能吃對方盤裡的東西。在生活中,美國人獨立、自由、有濃厚的個人主義色彩,非常注重群己邊界。有一種觀點認為,美國人的這種日常狀態,決定了美國政治體制的走向:私有產權、個人權利、法治思想、效率優先、激勵制度等等。畢竟,社會是個體的集合,也凝聚了個人的共識。一個民族的生活習性,會對政權的組織形式產生極大的影響。這可以看作“美式民主為什麼只能在美國成功、而不是其他地方”的一種闡釋。


對油膩飯局的鐘愛,可能只有中國人懂


再來看中國人的飲食方式,情況恐怕截然不同。喜歡聚餐的中國人,本質上是嚮往集體主義,只能在集體之中才能找到自我,並需要依靠集體實現自我價值。一個人吃飯總是很不自在,需要不時陷入群體無意識之中,才會獲得安全感與舒適感。在一般狀態下,飯局之中要有個“大哥”,他坐在主要位置上,他或許是長輩,或許是領導,或者要負責買單,又或者是話題製造者。如果菜不夠,他要負責讓大家吃飽;如果酒不好,他要負責弄到好酒;如果冷場,他要拋出話題。這個“大哥”就是飯局中的權威,也是現實政治中的權威。“均等而滿足”是中國式飯局的典型特點:每個人都能吃到所有菜式,每個人都能吃到滿腹而歸。整個過程,就需要不斷製造話題,不斷互相吹捧,最後一起進入化境,掀起高潮。所謂“油膩”,不是指口味有多重,而是每個人都在這種飯局中如泥鰍一樣順滑,精通套路。只有在集體性的吃喝之中,中國人才能釋放自我,變得文韜武略、風趣幽默。雖然承認有點尷尬,但這就是事實。

中國式飯局中講究的是秩序。等級制確實存在,這裡有一些不成文的規定:比如“大哥”坐主位、“大哥”先夾菜、小弟要及時倒茶等等。在一些名門望族之中,講究的細節更多,有的甚至達到令人惱火的程度。有學者提出:飲食同時在裹腹的同時,也是發展為一種儀式,用於確定和宣認秩序。這個秩序,本身是一種集體中的秩序,它只有在特定集體中才有意義。而一桌子人,就是一眾話語遊戲的玩家。他們也只在這個場域中,才具有自身特性。但是,就吃的方面,“大哥”必須管飽。可以說,集體中的個體並非獨立的,而是環環相扣,是“命運共同體”。哪個“小弟”沒吃飽,“大哥”都有責任。因此,“小弟”是擁護“大哥”的,既然是秩序,看重的就是和諧。

很多年前,我曾聽過一位老師說過:“火鍋”是中國人的理想。首先是因為機會均等,每個人都可以從裡面撈東西,無論是“大哥”還是“小弟”。其次是因為富足,火鍋中有充足的食物,吃起來很有滿足感。第三是互動性強,因為要不斷煽風點火,集體就會進一步團結在火鍋周圍。這不就是大鍋飯嘛!亨廷頓說,文化基因決定政治基因,天下不患貧而患不均,解釋力就從此而來。

不過有一點非常明顯:美國之所以成為美國,中國之所以成為中國,都其來有自對群己邊界問題上的不同理解,導致了中美之間不同的文化形態。離開文化土壤而談制度,這是輕率的。弗蘭西斯·福山說過,美式民主制度曾搬到多個發展中國家,結果都碰了壁,甚至把一些國家硬生生搞成了“失敗國家”。多大的腳,穿多大的鞋,按照實用主義的觀點,這是沒錯的。沒有任何一個制度,能包打天下。


對油膩飯局的鐘愛,可能只有中國人懂


他人是一面鏡子,照出你的模樣。只有深刻接觸異質文化,才能弄清中國人是誰。你所擁有的情感編碼、你所擁有的文化基因、你所承認的生活方式。處於漂移狀態的海外華人,尤其能體會這種文化差異。這種差異明確告訴我們:美國文化雖然很吸引,但中國人畢竟不是美國人。

在美國杜克大學拿到博士學位的中國文化學者張旭東表示,“中國文化研究的真正活力來源於中國現實問題的複雜性”。以前,有比較政治學的學者認為,對美國的模仿可以快速提升中國。但現在看來,這種拿來主義顯得太粗糙了。中國是何其複雜、何其深奧的國家。因此,總的說來,中國只能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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