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罵中醫是“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您怎麼看

   

魯迅曾罵中醫是“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您怎麼看

魯迅

  | 陳歆耕


            一

人的思想、觀念總是很難超越歷史的侷限,即便偉大如魯迅也難免。諸如他對中醫的看法,就顯然太過於偏激了,誤導了很多後人。因此,如果我們以為人一"偉大",他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理,並奉為圭臬,恐怕會帶來很不好的後果,乃至成為笑柄的。

庚子鼠年伊始,一場幾乎突襲而來的冠狀病毒病,"折騰"得全中國乃至世界都不得安寧。遭罪的是染毒者,最辛苦的是那些超負荷診療病人的醫護人員。

其中一位武漢民間郎中的境遇,也格外牽動世人的目光。因寫此文時,此劇尚在持續播演中,此前的劇情人人皆知,此後的走向難以料測,無須在這裡贅述。也非本文主旨。但由此事牽出的另一個話題,倒是值得思考和探究:那就是西醫和中醫在當下中國的不同境遇。毋庸說,歷經近百年的西風東漸,西醫在當下中國已經擁有了強大的資源,中醫幾乎被擠壓在一個逼窄的角落裡苟延殘喘。再加上近年來中藥材因生態惡化而帶來的質量問題,給中醫這門中國古老的傳統醫學又撒了一層霜。

關於西醫、中醫孰優孰劣,從新媒體上讀到很多文章,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下非醫界中人,自然只有"吃瓜"的份。憑常識判斷,可以說:西醫治癒了很多病人,也治死了很多病人;中醫治癒了很多病人,也治死了很多病人。西醫也好,中醫也好,都不是萬能的。再高明的醫生(包括中西醫),都不可能讓人長生不死。如果秦始皇真的找到了這類仙丹神藥,一直統治著這片土地,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人類一個很難根除的思維誤區是:把生命、健康的未來,都寄託於醫術的發展上。

回到正題上來。前日在與一位文友因那位武漢郎中的境遇而交流對中醫的看法時,他談到了魯迅對中醫的過激之言,認為魯迅全盤否定、詆譭中醫是毫無道理的。文友的外公就是當地很有名望的中醫。由此引發我對魯迅先生中醫觀探究的興趣。我想探究的是,魯迅的中醫觀是如何形成的?今天我們該如何重新認識他的中醫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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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二

魯迅的中醫觀,最具代表性的是《 自序》中的一段話:"我還記得先前的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現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這就等於把中醫一棍子打死。"騙子"一詞,也成了人們用來罵某些中醫,尤其是民間郎中的一個"廣譜"用語。雖然這並非皆與魯迅的"罵"直接關聯。

1926年,梁啟超因血尿被協和醫院誤診誤割一側腎臟後,曾引發軒然大波,因此而掀起一場中、西醫之爭的筆仗,捲入其中的有魯迅、徐志摩、陳西瀅等大名人。先是陳西瀅發文,在《盡信醫不如無醫》中指責西醫:"我疑心就是西洋醫學也還在幼稚的時期,同中醫相比,也許百步和五十步的差異",認為"有些病中醫治要比西醫好。"原本對西醫持絕對肯定態度的徐志摩,也調整了對西醫的態度,撰文支持陳西瀅,"我們對於協和的信仰,至少我個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魯迅則在《馬上日記》中反駁陳、徐的觀點,表達對中醫的看法:"中醫,雖然有人說是玄妙無窮,內科尤為獨步,我可總是不相信。""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之後,責難之聲就風起雲湧了,連對於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同時,'中醫了不得'也就應運而起;腰子有病,何不服黃蓍歟?什麼有病,何不吃鹿茸歟?但西醫的病院裡確也常有死屍抬出。我曾忠告過G先生:你要開醫院,萬不可收留那些看來無法挽回的病人;治好了走出,沒有人知道,死掉了抬出,就轟動一時了,尤其是死掉的如果是'名流'。"

筆者在重讀魯迅的有關文章,以及他死後他人的一些回憶文章後發現,魯迅之所以對中醫如此痛恨,來自於兩個因素:

一是童年時對父親治病經歷的記憶。在《自序》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於質鋪和藥店裡,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櫃檯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櫃檯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裡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櫃檯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家之後,又須忙別的事了,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當地有名的中醫,這麼奇特的藥方,終於還是未能治好父親的病,眼睜睜看著父親死去而回天無力,這記憶必然是痛苦而錐心的。在《父親的病》中,魯迅對給父親治病的當地名醫,印象也非常不佳:開價不低,"闊得不耐煩";所開藥方中有"蟋蟀一對",旁註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絃或再醮,連做藥的資格也喪失了。""還有一種特別的藥丸:'敗鼓皮丸'。這'敗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舊鼓皮做成……"等到各種奇方用畢,仍不見效,醫生開始尋找無可把握的病因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對不對?自然,這也許是前世的事……"

 因了童年記憶中對中醫的不佳印象,待到一部日本漢醫名家湯本求真的《皇漢醫學》譯本在中國推出時,魯迅先生便大加撻伐:"我們'皇漢'人實在有些怪脾氣的:外國人論及我們缺點的不欲聞,說好處就相信,講科學者不大提,有幾個說神見鬼的便紹介。""這是'四千餘年古國古'的人民的'收賣廢銅爛鐵'脾氣……"魯迅先生自然不會費閒工夫去研讀這位日本漢醫著作再來批評,只是看到《新聞報》上刊登的中華書局的一則新書預告,便開"罵"了。想想,如果今人這樣做批評,大概免不了要被無數人"圍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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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超

        三

 魯迅先生中醫觀形成的第二個因素,那就是特殊的歷史氛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兩個關鍵詞是"科技"與"民主",而這兩樣東西都是要從西方拿來的。被殖民主義者用炮艦轟開大門的中華帝國,經歷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洋務運動,到借鑑西方制度設計和價值理念的新文化運動,其主流思想風氣是拋棄"國粹",張開懷抱,向西方學習一切先進的科技和政治、文學理念。新文化運動的主帥之一胡適,是主張"全盤西化"的,而魯迅也是主張"拿來主義"的。魯迅去日本學習西醫,是因為"知道了日本維新是大半發端於西方醫學的事實。"後棄醫從文,也並非是因為西醫不好,而是覺得面對精神麻木的"看客",手術刀的作用有限,需要通過新文學發出思想啟蒙的"吶喊",改變國民的精神人格。因此,在當時的新潮派人士眼中,與中國傳統文化密切關聯的中醫同樣受到鄙視與批判。魯迅晚年患病,長期依賴一位日本醫生的診治,在臨終前也還是這位醫生在負責診治。馮雪峰迴憶錄稱,他和潘漢年曾研究,想通過宋慶齡聘請更好的醫生來診治。魯迅的病情反反覆覆,那天晚上轉為劇烈,身邊的人都很焦急,如果日本醫生說"病人很危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還是另請高明吧",可能大家就會緊急考慮請別的醫生。但日本醫生說了一句含混的話:"只要能夠過得了這個晚上,就可以有轉機。"遺憾的是,魯迅先生終於還是未能熬過這一夜,享年僅56歲。一代文豪在他創作力最旺盛之年與世長辭。為魯迅診病的醫生當然是西醫,而非漢醫。設想一下,如果魯迅能夠接受多種診療方案,請更好的醫生——包括中、西醫來治療,也許可以多活很多年,他的《全集》大概會增加厚厚好幾部吧!但是將中醫譏諷為"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的魯迅,是斷然不會讓"騙子"來為自己診病的。

這也不奇怪,那時代的風氣使然。梁啟超被西醫手術刀誤割腎臟,但他不覺得西醫有什麼不妥,也不會幡然醒悟,曾經維續了華夏民族幾千年生命的中醫有什麼"偉大"之處。梁啟超"血尿"案,是民國時期引發全社會關注的重大事件,至今圍繞其中的某些疑點仍爭論不休。梁先生是有名的工作狂,在血尿症狀相當嚴重時,才在友人勸說下尋求診治。先去了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院方說不出明確的診斷結果,於是住進北京協和醫院。醫生經過X光透視檢查,發現他的右腎有小黑點,疑為腎瘤,便實施了切割手術。結果右腎切除後,尿血的病症並未根除。醫生懷疑與牙有關,又先後拔掉了七顆牙。可以想象,梁先生經歷怎樣的痛苦。綜合後人的各種研究文獻看,割掉右腎是一個不當的醫療事故,大概是無疑的。因切出來的腎臟並未發現有何異常病灶,而手術也未能治癒尿血的病症。人們根據梁啟超時斷時續的尿血癥狀分析,患慢性腎炎的可能性更大。當協和醫院陷入輿論的風暴中、而又保持緘默時,梁啟超不得不在《晨報》刊文,感謝協和醫院對他的精心診治,並呼籲"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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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

          四

今日反觀上世紀梁啟超和魯迅所處的時代,應該可以更為客觀地審視兩種不同醫學各自的利弊。我們既不能因中醫未能醫治好魯迅父親的病,就認同他說的中醫是"有意的和無意的騙子";也不能因為梁啟超被誤割了腎,就認為西醫的手術刀"有意無意"成了殺人的"兇器"。豈可因個別和少數的案例,就對某個學科做整體上的否定,這樣的判斷肯定是不科學的。兩種不同的醫學,根植於不同的哲學、文化土壤,都為人類戰勝疾病做出了巨大貢獻。如何融合中西醫的發展,為人類與疾病、瘟疫抗爭,提供更多的有效手段,是一道永恆的課題。

主張"全盤西化"的胡適對中醫的態度,相對比較溫和。雖然他力主引進西方醫學科技手段,但也不完全排斥中醫。他在北大講課的哲學講義中認為,中醫依託陰陽五行的哲學理念,形成了自己的學說體系。在對待疾病的態度上,實用主義哲學態度幫了他的忙,"帆船太慢了,那就換一條汽船"。1920年,胡適感到身體不適,一用腦就腳底痛。是什麼病,他的西醫朋友有不同說法。去協和醫院診治,專家認為:病已不可治,但盡人事而已。朋友勸他看中醫,雖然從"面子"說,力倡西學的主將,忽然去求中醫看病,豈不是自抽耳光?但救命要緊,胡適還是答應了。給他診病的是北京著名的中醫陸仲安,時間不長,他被西醫判為"絕症"的病,居然被陸仲安灌中藥湯"灌"好了。因此,他很高興地在陸先生所藏林琴南繪《秋室研經圖》上題詞:

林琴南先生的文學見解,我是不能完全贊同的。但我對陸仲安先生的佩服與感謝,卻完全和林先生一樣。 我自去年秋間得病,我的朋友學西醫的,或說是心臟病,或說是腎臟炎。他們用的藥,雖也有點功效,總不能完全治好。後來幸得馬幼漁先生介紹我給陸先生診看,陸先生也曾用過黃芪十兩,黨參六兩,許多人看了,搖頭吐舌,但我的病現在竟好了。 去年,幼漁的令弟隅卿患水鼓,腫至肚腹以上,西醫已束手無法。後來頭面都腫,兩眼幾不能睜開,他家裡才去請陸先生去看,陸先生以參芪為主,逐漸增到參芪各十兩,別的各味分量也不輕。不多日,腫漸消減,便溺裡的蛋白質也沒有了。不上百天,隅卿的病也好了,人也胖了。隅卿和我的病,頗引起西醫的注意。現在已有人想把黃芪化驗出來,看它的成分究竟是些什麼?何以有這麼大的功效?如果化驗的結果,能使世界的醫學者漸漸瞭解中國醫藥學的真價值,這豈不是陸先生的大貢獻嗎? 我看了林先生這幅《秋室研經圖》,心裡想象將來的無數《實驗室研經圖》,繪著許多醫學者在化驗室裡,穿著漆布的圍裙,拿著玻璃的管子,在那裡做化學的分析,鍋子裡煮的中國藥,桌子上翻開《本草》、《千金方》、《外臺秘要》一類的古醫書。

我盼望陸先生和我都能看見這一日。

胡適理想中的《實驗室研經圖》願景,大約等同於今天我們所說的中西醫結合吧!

本文對魯迅的中醫觀作一點梳理,意在希望更多的人能理智地看待魯迅對中醫的偏激之言,使得這門古老的東方醫學後繼有人,不斷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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