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虞姬，她再怎麼演，不還是得有一死嗎！”
1979年，香港作家李碧華創作小說《霸王別姬》，她用詩化的、極具象徵意味的語言，書寫了20世紀20年代到80年代將近60年的京城煙雲，段小樓、程蝶衣、菊仙，依次為我們上演“霸王別姬”和“姬別霸王”的悲情故事，完美詮釋了什麼叫做“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電影《霸王別姬》海報
1992年，由李碧華、蘆葦擔任編劇，陳凱歌擔任導演，小說《霸王別姬》被搬上了熒幕，一舉拿下次年第4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大獎。影片口碑爆棚，豆瓣評分9.6，位列五百強榜單第二。這是一部傳奇般的電影，有人如此評價：
“各種不同階層的人物，他們都在各自的時代裡騰達，又在另一個時代裡倒塌。一幫人創造了一個新時代，又用某種方式讓另一幫人不舒服，即便現在也是如此。這部電影裡，人和時代，無縫連接在一起了。”
電影合作之後，李碧華又按照劇本重新撰寫小說版《霸王別姬》，道盡了人間冷暖、寫活了奇情畸戀，成為文學史和電影史上難以逾越的高峰。
歷來學界研究的目光都聚焦在段小樓和程蝶衣的愛恨糾葛上，卻鮮少有人真正關注另一位主要人物——菊仙的命運悲劇，今天，我想談談這位夾在兩個男人之間的真虞姬，她用情最深，為什麼到頭來比誰都慘？
“力拔山兮氣蓋世”，段小樓一句話，終結她的花國生涯
古往今來，我們聽到過太多這樣的故事：痴心漢和痴情女、勸娼從良、千金贖身、終於，有情人成了眷屬。當然，也有不少一廂情願，不是女子動了真情，浪蕩公子哥只當作一場尋常遊戲，就是一入紅塵深似海，男人有意，姑娘已不能回頭。
段小樓和菊仙的故事，就是如此。
一個戲子，一個婊子。“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簡簡單單八個字，就將整部小說的主人公——作為戲子的程蝶衣和段小樓以及出身花柳之地菊仙的命運直接在小說開篇就宣示了。
“菊仙在喧囂吆喝的戰場旁邊，傾慕地看著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決心。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綺豔流金的花國生涯，將有個什麼結局？”
菊仙是青樓的招牌，每天的客人三教九流，不論願不願意，只要給錢，就都是大爺，自己做不了主的。段小樓算是她的常客，二人年齡相當，小樓又常來捧她的場，又不像那些嫖客一般不把她當人看，一來二去，這位從小沒被別人真正關心過的紅塵女郎，動了情。
這一天，又有客人賴著不走，幾個男人輪番灌菊仙喝酒，段小樓正好出現，講道理不成，乾脆動了手。小樓從小學的是“霸王”，是練家子，對付一兩個還輕鬆，但敵眾我寡，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海口都誇出去了，你說要保護人家姑娘，眼看著自己也保不住了，怎麼辦？
還記不記得小說和電影的一開頭，關爺帶著戲班子在天橋練攤，一群半大小子賣命演西遊記，段小樓的孫猴子，出了岔子，眼看著好不容易聚起來的觀眾馬上一鬨而散，小樓毫不猶豫地舉起快板磚往腦門上一磕，磚碎了，人氣立馬又重新回來了。
還是個孩子的小樓，情急之下就往自己腦袋上拍磚，長大的小樓也一樣，鮮血順著臉流下來，
他自信又從容地對他們說：“菊仙——我包了！”“要定我了？”
“你跟我就要唄！今兒咱就喝盅定親酒吧！”
菊仙凝望小樓，只見他意氣風發，面不改色。 菊仙何嘗不希望能有個心疼自個兒的男人、有個小家，她閱人無數，對男人更是瞭如指掌，小樓來過幾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後的結局。她看出小樓的不一樣，但，那是常人的福分，她能有份嗎？
她是妓女，浪蕩子每天每夜地在身邊打轉兒，若是隨隨便便地感動了，到頭來坑害了自己。“婊子無情”是為了自保。
“她一個女子，還是坐得好好的，不動。小樓給她做了一個"不要怕"的手勢示意，她眼神中交錯著複雜的情緒。本來猶有餘悸，因他在，他叫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來了。”
一個手勢，菊仙也下了決心，為了這個護花的英雄，她要賭一把，自己給自己贖身，老鴇只當她昏了頭：
“你當出了這門兒，把臉一抹灑，你還真成了良人兒啦？你當這世上的狼啊虎啊，就都不認得你啦？我告訴你，那窯姐永遠是窯姐，你記住我這話，這就是你的命。”
菊仙早已什麼都聽不進，雲石桌上鋪了一塊湘繡圓臺布，堆滿了銀元、首飾、鈔票，連腳上那雙繡花鞋也脫掉了，老鴇動容了，本來打算勸她一勸：
“戲子無義......”菊仙卻頭也不回地走了。她賭得太大，稍有差池，便是滿盤皆輸。外頭是虎狼的世界，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戲子時代落幕，她還要她的“霸王”
段小樓偶然地一次“英雄救美”，讓菊仙這位青樓女子死心塌地，毅然地淨身出戶，用自己的全部家當贖回了自由身，在舊社會，這樣豪爽的女子能有幾個？或許正是這種孤注一擲的痴情打動了“霸王”段小樓。
二人成婚之後，段小樓成了她的支柱和依託她甘心放棄了奢華的生活，陪伴小樓過了幾十年普通人的平凡生活，無論小樓得意失意，她都不離其左右。正如書裡寫的那樣：
“每一個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臍帶，孩子依附孃親，女人依附男人。
......
無論過的是什麼苦日子，過年總有願，生命中總有企盼，支撐著，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來了。”
這個女人眼裡，只有段小樓。日本人來了，當時的京城，程蝶衣和段小樓紅得發紫，日本人要他們唱戲，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程蝶衣沒膽量反抗，小樓卻不肯乖乖就範，被日本兵抓進了大牢。
菊仙去求自己的這位情敵，懇請蝶衣去給日本人唱一齣戲，報酬是小樓平安回來。程蝶衣答應了，不過他也不傻，他要菊仙永遠離開師哥，情況緊急，菊仙忍痛同意了。小樓被救出來，並不領師弟的情，反而破口大罵，說他沒骨氣，終於帶著菊仙離開了戲臺，過上了平民的生活。
有些人的魅力只在臺上，一下臺即又死去。脫下了霸王衣服的段小樓失去了往日的風光，變成了一個在天橋賣西瓜的中年大漢，日子過得苦哈哈的，菊仙卻並不感到委屈，生逢亂世，她不止一次地說：“我不要英雄，我只要平安！”
“關爺，您猜怎麼著。現而今小樓可是我的人了，您打他也成，您得告訴我一聲啊！”
世道變了，虞姬還是力保霸王。小豆子和小石頭打小進了戲班子，捱了關爺無數打，沒人替他們求情，小小的孩子在疼痛和眼淚中挺過來了，成了名角兒，段小樓怎麼也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可以對抗關爺，像母雞護小雞那樣，為自己鳴不平。
當國民黨為了程蝶衣曾經給日本人唱過戲抓捕程蝶衣時，小樓向著師弟，不讓他們抓走蝶衣，爭鬥之中，菊仙為了保護小樓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從此後再無生育。
一個女人，做母親的權利對她來講有多重要，說也說不清，在菊仙這裡，他選擇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給小樓，情深義長，三世也還不完。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一生真情，終究是錯付了
轟轟烈烈的“破四舊”來了，段小樓想燒燬她的嫁衣，她卻冒著被批鬥的危險保存下來，看得出她對小樓的愛多深，對自己當年那段美好回憶是多麼的珍惜。幾十年風風雨雨走過，菊仙一如既往，死心塌地地經營著他們的婚姻。
但那畢竟是男權社會，又是在那一個瘋狂的年代，菊仙的青樓經歷像個不定時炸彈，隨時都會引爆，後果將不堪設想。面對紅衛兵的拷問、群眾的辱罵、遊街，小樓和蝶衣多年的矛盾終於爆發，師兄背叛了師弟。
程蝶衣心中燃燒了多年的仇恨從未止息，面對小樓的無情，他要報復，他決然地揭露菊仙妓女的身份，並歇斯底里的大叫：“鬥死她！”
那麼多苦難，菊仙都撐過來了，他們要她跟小樓離婚，她毫不動搖：“我不離開他！......大夥費心了，我會等著小樓的。......我不離婚，我受得了。......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她一個女人，不在乎什麼“霸王”，她只要平安，“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願望他根本沒演過霸王。”
“我雖是婊子出身，你們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個男人了。在舊社會里，也沒聽說過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樓，對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外人怎樣她不關心，為了小樓，她能忍，可連小樓都翻了臉，她苦苦吊著的一口氣，一下子斷了。
“我跟她劃清界限，我堅決離婚！
我不愛這婊子！我離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就像“溺水的人，連僅有的一塊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緣鏡花水月。她只是個一生求安寧而不可得的女人。洗淨了鉛華，到頭來，還是婊子。” 她直直地瞪著小樓，情同陌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戲班關爺說：“人，得自己個兒成全自個兒。”菊仙成全了自己，從了良，跟了霸王，活了幾十年虞姬。當信仰倒塌，她發現自己一直以來追逐的人並非她的救世主，而是一個“假霸王”，於是上吊自殺，成了唯一歸宿。
【寫在後面】
為什麼我說寧願菊仙沒有從良？因為段小樓畢竟只是一個舞臺上的霸王，現實生活中，他只是一個八面玲瓏的社會人。文革批鬥，為了活命，他深深地傷害了從小到大都在一起的師弟；為了明哲保身，他交代菊仙過去的身份，甚至承認自己從未愛過菊仙。
菊仙賭上了自己一輩子，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有小樓，她就是贏家。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追逐了幾十年的男人，是個無情無義的假霸王！
紅塵孽債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還不完。回不去。也罷。不如了斷。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
菊仙的戲唱完了，原來一生愛恨嗔痴也不過如此。當沒有了霸王，虞姬也失去了意義，即使霸王沒有自刎，虞姬心碎，燦爛的悲劇已然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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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1]黃莉．多重視角的多元化電影敘事結構——霸王別姬英雄敘事
結構之分析[J]電影文學，2008(4)．
[2]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
圖源網絡，侵權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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