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姨媽叫盈秀，只上過六年學，就回家務了農。
她是長女，家裡還有好幾個弟弟妹妹。我沒有看過年輕時候的姨媽，只聽媽媽說過，姨媽年輕時很好看，如名字般輕盈、秀麗。
姨媽盈秀輟學後，就跟著外公外婆上地裡幹活，掙工分。回家揹著年幼的弟弟妹妹放牛，採野花兒。
她把長長的烏黑的頭髮編成兩個辮子垂在胸前，再用兩片竹片兒夾住額頭前的頭髮，“咔擦”一剪刀下去，就剪成了齊齊整整的劉海兒。
十里八村的人見了姨媽都要說：這小女娃長得真招人疼哩！
盈秀十六歲那年，家裡鬧了點飢荒，外婆打發她去自己姐姐家借點錢和糧食。因為連日下雨發大水，盈秀就在自己的姨媽家多住了幾日。
這幾天裡，都是表哥長生陪著她，農村裡發水淹了莊稼，卻是捕魚的好時候，盈秀和表哥扛著漁網在溪水猛漲的小河道口捕了一簍一簍的泥鰍和草魚。
盈秀回家的時候，扁擔這頭是借來的30斤口糧，那頭是表哥非讓她帶回家的一大簍魚。
02
盈秀的表哥長生，比盈秀大兩歲。自那以後，表哥來家裡的頻率多起來，外婆和姨婆覺得兩個孩子是表兄妹，並沒有多想。
後來，村裡媒婆說要給盈秀說媒，對方是大隊書記的兒子。外公外婆跟盈秀說起這事，說書記家小夥子一個村裡的，彼此都瞭解，人也不錯，老實。
可盈秀低著頭，一直不答應，後來，逼急了，她才說：要嫁給表哥長生。
然後，兩家就鬧翻天了。
雖然是在農村，但近親不能結婚大家還是心知肚明的。外婆埋怨自己的親姐姐，姨婆家也很無奈：兩個孩子自己好上的，大人都不知道。
盈秀不理會大家的勸說，堅持要跟表哥在一起，不同意就跟表哥私奔去城裡幹零工。那時候還沒興起“打工”風潮，盈秀便和表哥去幫人家修橋修路基的施工隊挑水泥和沙子。
最後，兩家都心疼孩子，只好妥協。於是，姨媽盈秀，十八歲那年，嫁給了自己的親表哥……
03
成親後，盈秀和長生分了家，蓋了房子，分了地，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很不錯。盈秀從小就能吃苦，地裡種莊稼是一把好手，長生有力氣，種地之外還幫人幹一些零活，打打散工，兩口子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外婆和姨婆兩家都跟欣慰。
可是，一年過去，又一年過去，盈秀卻始終沒有懷孕。在農村，娶妻成婚、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一旦誰有點異常，就會成為人們茶餘淡飯的談資。
村裡人開始指指點點，閒言碎語，最後，連姨婆自己也坐不住了，暗示盈秀，找個大夫看看。
姨媽盈秀頂不住壓力，開始打聽哪裡有治療的醫生，坐著手扶拖拉機折騰了好幾個小時趕到醫生診所，讓人號了脈，然後夢遊一樣端著一瓶藥出來，長生迎上去，盈秀的淚水就流了出來。
盈秀看了一個又一個神醫，始終不見效。終於有一次，一個郎中在知道了盈秀和長生是表兄妹的關係後，直言不諱地跟盈秀說：
你們這是近親結婚，近親不能結婚你們不知道嗎？你們生不了孩子，即便是孩子生下來，畸形和殘疾的概率也很大，你們知道嗎？
04
很多年以後，姨媽跟我們說起這件事時，仍然情緒激動，她說她當時就傻了。
回去的路上，她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發洩在長生身上，她罵他，踢他，而長生，只是蹲在山道旁，頭埋在兩膝間，一邊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髮，一邊喃喃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盈秀和長生絕望了，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吧，他們不再看大夫，不再吃各種偏方，村裡人愛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他們默默地生活，默默地勞動，他們本打算就這樣兩個人孤獨終老，這時候，我的姨媽盈秀：懷孕了！
家裡人得知喜訊都激動不已，外婆當天就抓了幾隻正在下蛋的老母雞給姨媽盈秀送去，姨婆歡喜地連連往廟裡跑，她要去還願，她在很多寺廟裡許下了願望。一大家族人都很高興，只有姨父長生顯得有點憂心忡忡，他在思量那個郎中說過的話。
十月懷胎後，姨媽盈秀生下來一個大胖小子，嬰兒面色紅潤，哭聲嘹亮，小胳膊小腿亂蹬，不小心被踢一下還隱隱有些生疼呢，姨父長生感動得落了淚：他的兒子很健康，他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了……
05
嬰兒小名叫安安，平安的安，安心的安。他順順利利地長大，姨媽盈秀看著他學會了爬，學會了坐，學會了走，學會了跑，可是，他始終沒學會叫爸媽，要吃東西要喝水只會用手指著，或者吐出幾個咿咿呀呀含混不清的音節。
剛開始，大家都安慰孩子小，慢慢就會說話了，然後又安慰說貴人語遲，某個大人物不是幾歲了才開口說話嗎？
盈秀和長生卻越來越恐懼，眼看孩子兩三歲了，還是不會叫人，不會說話。
村裡的閒言碎語又多起來，安安楊著柳枝從村巷裡跑過，不小心撞到了一個迎面走來的村民，他好心的一把手扶住了孩子，又搖頭嘆息道：可憐啊，一個小啞巴！
盈秀和長生夫婦倆又開始了尋找醫生的生活，他們抱著安安，不管是深山老林，還是城裡某個兒童醫院，他們風塵僕僕去，失望落寞的回來。
姨父長生本來就話少，那段時間更加是整日沉悶不語，盈秀承受不了壓力，跟他哭，跟他鬧，他也從不說話，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抽菸，抽一晚上。或者默默地看著熟睡的兒子，總看總看，彷彿永遠也看不夠……
那天午後，長生跟盈秀說要去地裡除草，說好多天沒下地，草長得比辣椒苗還高。
夕陽落下，盈秀在家裡已經做了晚飯，還不見長生回來，於是把孩子交給婆婆看著，自己去菜地裡尋。
還沒進菜地，便遠遠地看見長生伏臥在幾株菜苗旁邊，盈秀連滾帶爬地衝過去，只見長生青紫的臉和旁邊刺鼻的嘔吐物……
06
村裡人對長生的死感到費解，他們說孩子就是說話遲一些也不至於尋死啊，他們忘了昨天他們還叫過長生的孩子“小啞巴”。
他們一致認為，長生的死是撞上了不乾淨的東西，姨媽盈秀只讀了六年書，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抑鬱症”這三個字，所以，她也相信，自己的丈夫是撞上不乾淨的東西所致。
更讓盈秀痛心的是，長生死後不到三個月，安安會說話了。
他先是會說媽，緊接著鴨鴨，雞，吃，抱抱……這些都會說了，大家都說，這孩子說起話來，跟崩豆似的，張嘴就來，如果，長生能聽他叫一聲：爸爸，該多好啊！
而此時，長生長眠在小山坡的黃土裡，無知無識……
姨媽盈秀經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她不明白丈夫為何會狠心拋下她和孩子，丈夫到底是怎麼了？撞了什麼邪？她一遍遍地去算命，去算卦，去找那些自稱看風水懂陰陽知福禍的先生。
最後，姨媽盈秀找到了一位大師為她請回了長生的魂靈，魂靈附在大師的身上告訴她，長生把所有的福報都給了她和孩子，如今他也要轉世投胎了。盈秀祈求見一面，大師說是天機不可洩露，盈秀苦苦哀求，終無果。
如今，姨媽盈秀的兒子安安已長大成人並且結婚生子，他很孝順姨媽，幾次想把姨媽接到城裡住，可姨媽盈秀總是不去。
她說：城裡太遠了，怕老了，來不及趕回來和長生相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