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十月初九,天上的風吹起來還帶著一絲涼意,我裹了裹身上單薄的衣物,快步朝著站臺走去。
這是我逃離家鄉的第三個年頭,不為別的,就是不願去回想那昏暗的過去,攥在手裡的車票卻已經被汗浸溼了,如果不是那通電話,真不知道我還要逃避多久。
夜裡站臺上的人少的可憐。
頭頂的明月亮的皎潔,車站昏暗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拉的修長,若影若現的身子卻也顯得有點單薄,月亮婆婆啊,你是否也會知道太陽公公每天都在照耀著你呢。
這個世界沒有誰離不開誰,哪怕走守到天涯海角的那天,也有海枯石爛的時候啊。
等待良久之後,火車拖著長長的汽笛呼嘯著從遠方駛來,旁邊的小女孩激動的跳了起來,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一樣。
待火車停穩之後,我快步走進了車廂,找到自己的位置,將頭倚靠在玻璃上,遠遠的觀望著掛在天上的那輪圓盤。
多年都沒有聯繫過的小舅昨晚突然打電話過來,支支吾吾的在電話那頭說了許多,最後緩緩的吐出一句,你娘快要走了。
透亮的月光從火車的窗戶外投影下來,正好照在我的臉上。
母親,這個詞彙顯得陌生又熟悉。
我逃離那個家太久了。
在我出生之前,母親整整懷了我十一個月,父親一家覺得我是個帶著妖氣下來的怪胎,硬是逼著母親挺著大肚子回到孃家養胎。這也可能是我之後與母親這邊人關係比較密切的緣故吧。
母親在家中排行老大,不愛學習,沒有文化就早早的挑起了養活全家人的重擔。
母親從小缺少家庭的關愛,養成了膽小怕事的性格,在家裡從來不敢大聲說話,面對父親的威迫也只是默默的承受著。被逼回孃家的這一個月裡,家婆細心的照顧著她,養著過年的老母雞都宰了三隻,這也讓她脆弱的內心有了一絲安慰。
我遲遲不肯出來,母親就越著急,因為她怕父親隨時會找藉口跟她離婚,讓她下半輩子無依無靠。在農村,結婚生下了小孩被離婚可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畢竟母親也不想淪落為別人飯後談笑的把柄。
說來也奇怪,我出生的日子正巧在大年初一晚,母親後來經常跟我說,我出生的那天,白茫茫的一片全是雪,她從記事起就沒見過那麼大的雪。彷彿在母親心中,我的出生是祥瑞之兆。
父親一家在我出生後的第四天把我和母親接回了家,紅對聯,紅被席,還有幾掛紅鞭炮,結婚的時候都沒有這麼隆重,母親開心的笑了,就像個吃了蜜的孩子。
後來,父親指著廚房一桶蝦,對著母親說讓她煮了吃。
母親按捺住心中的喜悅問為什麼,
父親回答道,你讓我有了後,這是你應得的。
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吃到母親做的清水蝦。
河蝦洗好,去蝦線,撿扎少許蔥花倒入翻滾的鍋水中,加入調料品去腥。
母親邊做邊詳細的和我說著,清水蝦裡似乎承載著她對我全部的愛。
蝦在水產豐富的南方似乎並不那麼金貴,每到週末,母親都會花上一兩個小時走到鎮上為我買蝦,僅僅是因為鎮上的比家旁邊的便宜幾塊錢。
慢慢的,父親單薄的收入已經難以支撐這個家的生活了,再三考慮之後,決定跟著大伯出去打工。
臨走的那天,母親早早的準備了烘乾的小魚乾,一把塞進了父親的揹包裡,我看的出來,母親對父親還是有感情的。
父親簡單交代了幾句,跟著大伯踏上了他心中發財的客車。
沒有了父親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我還是和往常一樣,不過母親為了補貼家用,開始在家裡養起來兔子,指望著秋天給家裡帶來一筆不菲的收入。
自從養了兔子之後,母親就像是變了個人,每天起早貪黑的照顧著,經常忘記為我們準備早飯。
在一個安逸的午後,我還是和往常一樣,吃完飯就竄到了隔壁鄰居家的廢舊牛棚裡,那裡是我們這些小屁孩們的秘密基地。
為什麼稱之為秘密基地呢,就是因為牛棚完全被幹草所覆蓋,只留下一個井口大小的入口,小孩鑽進來都費勁,何況是大人。牛棚的裡面大概可以容納六七個小孩,這裡也成為了我們躲避家務活的天堂。
舒適的午後總是惹人懈怠,滿口的哈欠打著,逐漸生出了一絲絲睏意,本想躺著好好睡一覺,睡蟲卻被外面嘈雜的聲音驅逐去了身子外面。
我弓起了腰,從井口般的入口鑽了出去,迅速的跑向了吵鬧聲的發生地。
令我意外的是,吵鬧聲是從我家裡傳出來的。
門口聚集了一堆好閒的老太,院子裡的兔子窩也不知道為何傾倒在地。
母親癱坐在地上,兩腿蜷縮在屁股底下,臃腫的褲子沾滿了地上的土灰,一隻手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另一隻手掩著面擦拭著臉上的淚滴,烏黑的頭髮散落在肩上,嘴裡止不住的小聲說著什麼。
母親的不遠處站著奶奶和大姑,看到她們,我似乎一瞬間就明白了,最近這段時間裡,母親把所有精力都用來照顧兔子了,沒有服侍好奶奶,大姑是來問罪的。
我慢慢的走到母親邊上,低下身子,把她從地上攙扶起來,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發現,向來精幹的人竟然也能柔弱成這樣,身子就像一癱泥一樣。
這場鬧劇很快在午後的太陽中落幕,大姑吵了一架後滿意的離開了,奶奶仍像往常一樣,端著一把小板凳,一步一步的走去和其他老太聊天。
只有我和母親坐在門口的青石上,望著奶奶在那群老太中高談闊論,就像是勝利者在炫耀自己勝利的果實一樣。
我忍不住哭了,一滴兩滴眼淚掉在了青石上,母親轉過身子抱住說,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讓我不要放在心上,更叮囑我不要和父親提起此事。
晚上,母親單獨為我煮了一碗清水蝦,不過這次,我卻嚐出了一絲苦澀的味道。
年幼的我並不知道母親為何要這般忍氣吞聲,甚至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對她有些冷淡,控訴著她的懦弱。
母親養兔子的事在這次風波過後就做畢了,時間來到了我上高三的時候。
為了更好的照顧我,讓我全心全意的備戰高考,母親從鄉下搬來縣城和我一起租房住,就為了讓我在冬天的早上多睡幾分鐘。
剛到縣城的時候,母親就像是剛出嫁的女人,處處小心翼翼,幹什麼事都要先問我,生怕做錯了什麼出醜,我知道,她不是怕自己丟臉,是怕給我丟臉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期,母親慢慢適應了縣城的生活,晚上還會跟其它陪讀母親一起去公園跳舞,週末就會帶著我去商場買賣衣服。
在離我高考六個月的時候,我摔斷了胳臂。
這可把母親急壞了,一邊自責沒有照顧好我,一邊為我摔斷了手而感到傷心。
我躺在醫院養傷的時候,四年未歸的父親突然回來了。儘管我對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出現沒有感到任何波瀾,但還是感到了一絲意外,一家三口就在醫院狹小的病房裡見面了。
母親和我一樣,見到父親的那一瞬間,先是驚訝,後又重歸於平靜。
父親沒有理會母親的存在,在跟我短暫的交流之後拖著母親出了病房。
不一會,病房外傳出來摔打的聲音,尖叫聲、摔打聲、頭骨崩裂的聲音混在了一起。我飛快的跑出了病房,父親把母親逼在一個狹小的角落,厚重的拳頭就像雨滴一樣打在了她的身上,母親痛苦的呻吟著,旁邊還有不少勸架的人。
母親被人拉到了身後,我指著她質問父親,為什麼要打她。
父親就像是受到晴天霹靂了一樣,暴跳如雷,對著母親大喊道:你就是這麼養兒子的?養出這種貨色,敢對著他爹大喊大叫。
母親一直蜷縮在後面,不敢出一點聲音。
我生氣的推了父親,對著他怒吼讓他快離開這。
他憤憤的離去,圍繞在我們身邊的人群也開始散去。
我把母親扶到座椅上坐著,問道:他為什麼要打你?
母親擦拭著眼淚,低著頭輕聲道:你爸說我沒照顧好你,專門跟著陪讀,還讓你手摔斷了。
聽到母親的這番話,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就像是記憶在這短暫的瞬間消失了一樣。
原來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我。
在那之後的第二天,母親因為頭痛做了全身檢查,幸好沒有什麼大事,是一些較輕的擦傷。
父親後來又來過一次,交了我的手術費就走了,沒有多餘的一句交流,
偶然的一次聊天,我跟母親說:你跟父親離婚吧
母親沒有回答,知識讓我好好休息,不要受這件事的影響,全心備考。
在那個火熱的八月,我收到了來自高校的錄取通知書。
全家人都沉浸在短暫的喜悅中。
離家報道的那天,母親起早到鎮上買了新鮮的河蝦,為我煮了一碗清水蝦,這次,她不是讓我一個人"獨享",我和她都從這碗蝦中嚐出了一點甜的異樣。
臨行的話語顯得無力蒼白,母親眼裡的淚珠一直在打轉。
我背上母親幾日前準備好的包囊,登上了我認為遠方的客車。
相隔四年,母親一生中兩個男人,都在這一刻離她遠去了。
父親在那次打鬧之後在沒出現在我的面前,只是知道在某個午後他獨自一人離去罷了。
離家求學的我與母親之間的聯繫變為了一週一次的電話通信,在那個智能手機還不普及的年代,僅有的聯繫就變得尤為珍貴了。
母親最愛在我與她交談之後與其他人一同分享,這好像是她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了。當然這些事,我也是後來從鄰家小妹那知道的。
後來的後來,母親唯一一次主動給我打電話是在她與父親離婚之後。
離開了那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婆家,母親一時之間好像還無法適應。
趁著學業清閒的日子,我回鄉住著一段時間,說長不長,十一有二天的日子裡,母親忙東忙西,一會叫我陪兒時的夥伴去找山上成熟的果子,一會又和我八卦哪家的女兒嫁了出去。
母親還是和以往一樣,在我離去的前一天晚上,收拾著趕路的衣物。
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別,竟然三年有餘。
列車搖搖晃晃的走在一望無際的鐵軌上,窗外的涼意透過玻璃慢慢襲來,明亮的皎月映照在我的臉上,沉默的時間長了,心痛的感覺都記不得了。
下了車站,急匆匆的趕往母親就診的醫院。
瘦小的身軀,乾枯的面容,手上的皮膚堆積的像座座山堆,臉上盡然湧現不出一絲血氣。
母親就這樣蜷縮在短小的病床上,直勾勾的望著窗外枯落的楓樹。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母啊",母親驚恐的回頭,身子止不住的顫抖著,嘶啞的喉嚨裡好像在說著什麼,轉而又對我笑了起來。
我走到母親身邊,將她瘦小的身子靠在枕頭上,乾癟的雙手緊緊的握著我,彷彿怕我再掙脫了一樣。
我只記得那晚,母親睡的很安穩,夢中還向我承諾再煮一碗清水蝦給我。
我緊緊的靠著母親,看著窗邊的那棵枯樹,青黃的葉子落得滿地,只剩下零星依守的在苦苦支撐著。
一陣風吹來,就要把它吹落,又有一絲經脈連在樹幹上,不斷在天空中旋轉著,終究抵不過風的拉扯,離去了苦苦相守的老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