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琳琳
提奧說，梵高最後的遺言是：La tristesse durera toujours（悲傷永存）。
那天是1890年7月29日。
他已去世130年，人們仍在為他難過，被他感動，給他最多的擁戴和佩服。
1907年，詩人里爾克在信中寫道：“現在人人都表現得好像他們理解這個人這些畫似的。”
其實他本人就是其中一員，第二天又在另一封信中寫：“我相信我感受到了梵高在某個點上所感受到的。”
梵高活到37歲，作為藝術家的日子只有8年。他畫了2100多幅畫，其中油畫860幅。有生之年賣出的只有下面這一幅，還是弟弟託人買的：
紅色葡萄園 1888 莫斯科普希金國家藝術博物館藏
貧窮和疾病折磨他，但他赤誠，不膽怯，無保留。他不是怪人，是有深思和巧思的偉大畫家。
梵高死後幾乎立刻就得到認可。因為這樣的人和這樣的畫，是時代所需要的。但他又是不可學的，想達到他的效果，須得有他的心性。他對後世的影響更多是精神上的。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幅畫，就這樹根，畫得如此大膽，抽象表現主義要叫他一聲祖爺爺：
樹根 1890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1853年春天，文森特·梵高出生在荷蘭北方一個殷實的牧師家庭。5個叔伯裡有3個是成功的藝術品交易商。
他媽是來自海牙的富家女，最早和家庭教師一起教他畫畫。梵高上了一陣子寄宿學校，適應不了，15歲輟學回家。
18歲，他靠家庭關係進入國際藝術經銷商古皮爾公司海牙分部實習，4年後調到倫敦分部。他幹得不錯，收入一度超過他爸。
20歲，梵高第一次情緒失控，因為房東的女兒歐仁妮拒絕了他的求愛。叔伯將他調到巴黎分部，但他無心賣畫，不到一年被辭退。
之後梵高當過代課老師、書店店員，但都提不起精神。25歲，他報考阿姆斯特丹大學神學系，落榜了。
家人為他謀到一份在比利時南部礦區傳教的工作，梵高全身心投入，把自己弄得像個邋遢的礦工，再次被開除。
27歲，梵高第一次萌生畫畫的念頭。他先到荷蘭畫家威廉·勒洛夫斯工作室學習，之後在弟弟提奧支持下入讀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梵高的基本功就是這段時間打下的。
與此同時，提奧當上了古皮爾公司巴黎分部的經理，他決心幫助哥哥。
1881年4月，梵高暫時與父母同住，同時畫畫。下面這張是他最早的靜物畫，他的造型能力非常強，不散漫，相當凝聚：
有啤酒杯和水果的靜物畫 1881 蘇黎世馮·德·海特博物館藏
表姐科妮莉亞來做客，梵高愛上了她，為求婚把手放在火上烤。得到的回應是：“不，絕不，永不！”
29歲，梵高到海牙投奔表姐夫安東·莫夫。莫夫是循規蹈矩的畫家，教他用石膏模型練習。而梵高是狂熱派，非要畫人體。兩人很快鬧掰。
梵高在街上找到了第一個模特，帶著5歲女兒的懷孕妓女西恩。
在西恩重操舊業之前，他們共同生活了一年多。這期間，梵高迷上油彩，提奧寄來的錢都被他買了油畫顏料。
1883年聖誕節，梵高與西恩分手，回到父母身邊。
比梵高大10歲的鄰居瑪戈特愛上了他，雙方父母都不同意他們交往。梵高也無所謂，這期間他的熱情全傾注在繪畫上。
兩年間，他畫了200多幅油畫，調色盤上主要是大地色。他的標誌性風格，這時已露端倪。
沒有比土豆更不入畫的東西了，但這對梵高來說不是問題。他的造型很猛，具體又清晰：
有土豆的靜物 1885 鹿特丹博伊曼斯·範伯寧恩博物館藏
1885年，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先後在巴黎和海牙的畫廊展出，都沒能賣出。弟弟提奧提醒他：這畫太灰暗了，印象派亮麗的畫風最為流行。
同年，32歲的梵高搬到安特衛普。他把提奧接濟的錢全用在畫畫上，10個月只吃上6頓熱飯，營養不良，牙都鬆了。
去博物館仔細研究魯本斯之後，他在調色盤中加入胭脂紅、鈷藍和翠綠。碼頭上買來的日本浮世繪，對他用色的啟發是決定性的。
33歲，梵高入讀安特衛普皇家美術學院。他不按“正規方法”畫素描，老把斷臂維納斯畫成斷臂村姑。老師氣急敗壞地用蠟筆塗改他的畫，把紙都劃破了。
梵高大怒：“你根本不知道年輕女人什麼樣，該死的！女人必須有屁股和盆骨才能生孩子！”
學校要求他復讀，但這個美院他不上了。
1886年3月，梵高到巴黎投奔提奧。他在巴黎高等美院教授柯羅蒙畫室學習，結識了畫家貝爾納、勞特累克等人。他常去唐吉老爹的畫廊看塞尚的畫，還趕上了點彩派和後印象派亮相的展覽。
梵高的調色盤變亮了，進入色彩大爆炸時期。下畫中的女人臉部用了對比強烈的暖粉和粉綠，短促的筆觸形成了秩序：
意大利女人 1887 巴黎奧塞美術館藏
杯子歪了，他不在乎，只要明暗、冷暖、疏密處理得當，就沒有不入畫的東西，靜物也能搞出新意思：
有苦艾酒的咖啡桌 1887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可以說，是梵高開闢了一個“搞藝術”的時代。他建立了強大的自我，畫什麼都能畫成梵高。
梵高蒐集了上百件浮世繪，畫室牆上都掛滿了。他的臨摹是梵高式的日本畫，一望即知：
藝伎（仿溪齋英泉） 1887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浮世繪畫樹的方式直接影響到梵高後來寫生裡的樹。再看那些字，什麼叫照葫蘆畫瓢，這就是：
李樹開花（仿安藤廣重） 1887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瞧，梵高也寫過漢字，雖然他不認識。
1887年，梵高到巴黎西北郊的阿涅爾鎮畫畫，在那裡跟畫家希涅克學了幾招。
他把點彩發展成自己的風格——點點拉長，按照骨骼和肌肉的走向安排筆觸——這是梵高風格的基礎：
梵高自畫像 1887 芝加哥藝術學院藏
到後期形成令人眩暈的螺旋狀筆觸，就畫出了《星月夜》那樣壯麗的傑作。
回到巴黎後，梵高結識了高更，還參加了一次群展。其他畫家賣了畫，但他和高更沒有，他們互換了作品。
在巴黎畫了200多幅畫後，1888年2月，35歲的梵高來到普羅旺斯的阿爾小鎮——他最後的藝術根據地。下畫是他初次見到的阿爾，二月雪覆蓋：
阿爾雪景 1888 私人收藏
這時他畫得非常薄，甚至能透出底子。
三月杏花開：
桃園裡盛開的杏樹 18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六月收穫忙：
普羅旺斯的收穫 1888 耶路撒冷以色列博物館藏
這畫明亮、野蠻、迷人。
九月夜風涼：
夜間的露天咖啡座 1888 奧特洛克勒勒·米勒博物館藏
什麼時候看，他的咖啡館都美好至極，這段時間也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下面這幅畫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對光的描繪。光本來要通過明暗對比表現，他強行畫。就是這麼勇敢，而且還讓人信服：
夜間咖啡館 1888 耶魯大學美術館藏
下畫是梵高想象著浮世繪風格安排的。看那衣裙！他是配色大師。女孩臉上冷暖交織，有微妙的明暗差別，塑造出緊湊的頭型：
無名女孩 1888 華盛頓美國國家美術館藏
十月高更終於來了：
高更的椅子 1888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看椅子上豎起的蠟燭，多跋扈！
梵高崇拜高更，但高更卻十分粗魯，一口咬定邀他前來的梵高兄弟在謀他的財產。
下畫是梵高獻給高更的自畫像，畫得比以前厚。技術更成熟了，束縛沒了，筆觸的銜接安排幾乎完美。梵高一生畫了超過25幅自畫像，這是最有力度的一幅：
自畫像（獻給保羅·高更） 1888 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藏
12月23日，梵高與高更劇烈爭吵，割掉一部分左耳，送給了他和高更共同認識的妓女。
高更不告而別。
1889年1月，長期失眠、營養不良、過度勞累和酗酒摧毀了梵高。
兩個月後，街坊鄰居聯署，要求警察把他送進精神病院。4月，實習醫生菲力克斯·雷暫時收留了他。他畫了這幅畫：
阿爾風景，開花的果園 1889
慕尼黑新繪畫陳列館藏
5月，他住進距阿爾30公里的聖雷米精神病院，整整一年。在那兒，他不間斷地畫風景。
下面這幅畫很能說明梵高的個性。別人畫雨通常藉助描繪畫傘，而他就直接畫雨，而且還真畫出來了，又單純又坦率：
雨 1889 費城藝術博物館藏
1890年2月到4月，梵高病情加劇，幾乎不能畫畫。他讓提奧把1882年的老畫寄過來做參考，於是有了右邊這件作品：
在永恆之門 1890 奧特洛克勒勒·米勒博物館藏
1890年5月離開精神病院之前，梵高畫了鳶尾和玫瑰，比向日葵更美：
鳶尾 1890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玫瑰 1890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也許感到時日無多，他越畫越快。整個世界在他手中旋轉扭動。即便如此，他沒有忽視美妙的月牙，又酷又感人：
有月牙的風景 1890 聖保羅藝術博物館藏
1890年7月27日傍晚，37歲的梵高終於被炙熱的自己給燒壞了。
他揣著給提奧的信沒寄出，用7毫米口徑左輪手槍射向自己。子彈穿過胸膛擊中肋骨，他當時沒死，簡單包紮後被拉回住處。
第二天提奧趕來，看到他在床上抽菸。那麼瘦，像受難的耶穌。
第三天傷口感染惡化，凌晨，梵高死了。
7個月後，提奧也死了。他的遺孀繼承了梵高的畫和他的902封信。
梵高生前已是巴黎的話題人物，死後作品價值飆升，信件反覆出版——他成了所有人的鏡子。
梵高最後面對的風景，是夕陽下金色的麥田。
麥田群鴉 1890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藏
風吹麥浪，金色一半，夜色一半。
他雖對自己殘酷，卻與世界和解。
世界會繼續看他的畫，讀他的故事，以此為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