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揩乾每隻流淚的眼睛

巴金:揩乾每隻流淚的眼睛

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

今年,是巴金先生逝世十五週年。

巴老一直秉持“將心交給讀者”的創作態度,說真話,講真情,帶給世間無數的光與熱。

謹摘選巴老最負盛名的中篇小說《憩園》,紀念這位偉大的作家——

我在外面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這抗戰期間變成了“大後方”的家鄉來。雖說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可是這裡的一切都帶著不歡迎我的樣子。在街上我看不見一張熟面孔。其實連那些窄小光滑的石板道也沒有了,代替它們的全是些塵土飛揚的寬馬路。從前僻靜的街巷現在也顯得很熱鬧。公館門口包著鐵皮的黑漆門檻全給鋸光了,讓嶄新的私家包車傲慢地從那裡進出。商店的豪華門面幾乎叫我睜不開眼睛,有一次我大膽地跨進一家高門面的百貨公司,剛剛指著一件睡在玻璃櫥窗裡的東西問了價,就給店員猛喝似的回答嚇退了。

我好像一個異鄉人,住在一家小旅館裡,付了不算低的房金,卻住著一間開了窗便聞到煤臭、關了窗又見不到陽光的小屋子。除了睡覺的時刻,我差不多整天都不在這個房間裡。我喜歡逛街,一個人默默地在街上散步,熱鬧和冷靜對我並沒有差別。我有時埋著頭只顧想自己的事,有時我也會在街頭站一個鐘點聽一個瞎子唱書,或者找一個看相的談天。

有一天就在我埋頭逛街的時候,我的左膀忽然讓人捉住了,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還以為自己不當心踩了別人的腳。

“怎麼,你在這兒?你住在哪兒?你回來了也不來看我!該捱罵!”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姚國棟,雖說是三級同學,可是他在大學讀畢業又留過洋,我卻只在大學念過半年書,就因為那位幫助我求學的伯父死去的緣故停學了。我後來做了一個寫過六本書卻沒有得到多少人注意的作家。他做過三年教授和兩年官,以後便回到家裡靠他父親遺下的七八百畝田過安閒日子,五年前又從本城一箇中落的舊家楊姓那裡買了一所大公館,這些事我完全知道。他結了婚,生了孩子,死了太太,又接了太太,這些事我也全知道。他從來不給我寫信,我也不會去打聽他的地址。他辭了官路過上海的時候,找到我的住處,拉我出去在本地館子裡吃過一頓飯。他喝了酒滔滔不絕地對我講他的抱負、他的得意和他的不得意。我很少插嘴。只有在他問到我的寫作生活、書的銷路和稿費的多寡時才回答幾句。那個時候我只出版過兩本小說集,間或在雜誌上發表一兩篇短文,不知道怎樣他都讀過了,而且讀得仔細。“寫得不錯!你很能寫!就是氣魄太小!”他紅著臉,點著頭,對我說。我答不出話來,臉也紅了。“你為什麼盡寫些小人小事呢?我也要寫小說,我卻要寫些驚天動地的壯劇,英雄烈士的偉績!”他睜大眼睛,氣概不凡地把頭往後一揚,兩眼光閃閃地望著我。“好,好,”我含糊地應著,在他面前我顯得很寒傖了。他靜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第二天便上了船。可是他的小說卻始終不曾出版,好像他就沒有動過筆似的。

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這位朋友,高身材,寬肩膀,濃眉,寬額,鷹鼻,嘴唇上薄下厚,臉大而長,他並沒有大的改變。只是人稍微發胖,皮色也白了些。他把我的瘦小的手捏在他那肥大的、汗溼的手裡。

“我知道你買了楊家公館,卻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城裡,我又想你會住在鄉下躲警報,又害怕你那位看門的不讓我進去,你看我這一身裝束!”我帶了一點窘相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挖苦我了。去年那次大轟炸以後,我在鄉下住過兩三個月就搬回來了。你住在哪兒?讓我去看看,我以後好去找你,”他誠懇地笑道。

“國際飯店。”

“你什麼時候到的?”

“大概有十來天。”

“那麼你就一直住在國際飯店?你回到家鄉十多天還住在旅館裡頭?你真怪!你不是還有闊親戚嗎?你那個有錢的叔父,這幾年做生意更發財了,年年都在買田。你為什麼不去找他?”他放開我的手大聲說,聲音是那麼高,好像想叫街上行人都聽見他的話似的。

“小聲點,小聲點,”我著急地提醒他。“你知道他們早就不跟我來往了……”

“可是現在不同了,你現在成名了,書都寫了好幾本,”他不等我說完便搶著說。“連我也很羨慕你呢!”

“你也不要挖苦我了。我一年的收入還不夠做一套像樣的西裝,他們哪裡看得起我?他們不是怕我向他們借錢,就是覺得有我這個窮親戚會給他們丟臉。哦,你的偉大的小說寫成沒有?”

他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你記性真好。我回家以後寫了兩年,足足寫壞了幾千張稿紙,還沒有整整齊齊地寫上兩萬字。我沒有這個本領。我後來又想拿起筆翻譯一點法國的作品,也不成。我譯雨果的小說,別人漂亮的文章,我譯出來連話都不像,丟開原書念譯文,連自己也念不斷句,一本《九十三年》《九十三年》:法國小說家和詩人維·雨果的長篇歷史小說。我譯了兩章就丟開了。我這大學文科算是白唸了。從此死了心,準備向你老弟認輸,以後再也不吹牛了。現在不講這些,你帶我到你的旅館裡去。國際飯店,是嗎?這個大旅館在哪條街,我怎麼不知道!”

我忍不住笑起來。“名字很大的東西實際上往往是很小的。就在這附近。我們去罷。”

“怎麼,這又是什麼哲理?好,我去看看就知道。”他說著,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怎麼,你會住這樣的房間!”他走進房門就驚叫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讓你住在這兒!這樣黑,窗子也不打開!”他把窗門往外推開。他馬上咳了兩聲嗽,連忙離開窗,掏出手帕揩鼻子。“煤臭真難聞。虧你住得下去!你簡直不要命了。”

我苦笑,隨便答應了一句:“我跟你不同,我這條命不值錢。”

“好啦,不要再開玩笑了,”他正經地說。“你搬到我家裡去住。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一定要你搬去。”

“不必了,我過兩天就要走,”我支吾道。

“你就只有這點行李嗎?”他忽然指著屋角一個小皮箱問道,“還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我連鋪蓋也沒有帶來。”

他走到床前,向床上看了看。“你本領真大。這樣髒的床鋪,你居然能夠睡覺!”

我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行李越少越好。我馬上就給你搬去。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住在我家裡,我決不會麻煩你。你要是高興,我早晚來陪你談談;你要是不高興,我三天也不來看你。你要寫文章,我的花廳裡環境很好,很清靜,又沒有人打擾你。你說對不對?”

我對他這番誠意的邀請,找不到話拒絕,而且我聽見他這麼一講,我的心思也活動了。可是他並不等我回答,就叫了茶房來算清旅館賬,他搶先付了錢,又吩咐茶房把我的皮箱拿下樓去。

我們坐上人力車,二十分鐘以後,便到了他的家。

灰磚的高門牆,發亮的黑漆大門。兩個臉盆大的紅色篆體字“憩園”傲慢地從門楣上看下來。本來關著的內門,現在為我們的車子開了。白色的照壁迎著我。照壁上四個圖案形的土紅色篆字“長宜子孫”嵌在藍色的圓框子裡。我的眼光剛剛停在字上面,車子就轉彎了。車子在這個方石板鋪的院子裡滾了幾下,在二門口停下來。朋友提著我的皮箱跨進門檻,我拿著口袋跟在他後面。前面是一個正方形的鋪石板的天井,在天井的那一面便是大廳。一排金色的門遮掩了內院的一切。大廳上一個角落裡放著三部八成新的包車。

什麼地方傳來幾個人同時講話的聲音,可是眼前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趙青雲!趙青雲!”朋友大聲喚道。我們走下天井。我向左邊看,左邊是門房,幾扇門大開著,桌子板凳全是空著的。我又看右邊,右邊一排門全閉得緊緊的,在靠大廳的階上有兩扇小門,門楣上貼著一張白紙橫條,上面黑黑的兩個大字,還是那篆體的“憩園”。

“怎麼到處都寫著‘憩園’?”我好奇地想道。

“就請你住在這裡頭,包你滿意!”朋友指著小門對我說。他不等我回答,又大聲喚起來:“老文!老文!”

我沒有聽見他的聽差們的應聲,我覺得老是讓他給我提行李,不大好,便伸過那隻空著的手去,說:“箱子給我提罷。”

“不要緊,”他答道,好像害怕我會把箱子搶過去似的,他加快腳步,急急走上石階,進到小門裡去了。我也只好跟著他進去。

我跨過門檻,就看見橫在門廊盡處的石欄杆,和欄外的假山、樹木、花草,同時也聽見一片吵鬧聲。

“誰在花園裡頭吵架?”朋友驚奇地自語道。他的話剛完,一群人沿著左邊石欄轉了出來,看見我那位朋友,便站住,恭敬地喚了一聲:“老爺。”

來的其實只有四個人:兩個穿長衫的聽差,一個穿短衣光著腳車伕模樣的年輕人,和一個穿一身乾淨學生服的小孩。這小孩的右邊膀子被那個年輕聽差拖著,可是他還在用力掙扎,口裡不住地嚷著:“我還是要來的,你們把我趕出去,我還是要來的!”他看見我那位朋友,氣憤地瞪了他一眼,噘起嘴,不講話。

朋友倒微微笑了。“怎麼你又跑進來了?”他問了一句。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怎麼進來不得?”小孩倔強地說。我看他:長長臉,眉清目秀,就是鼻子有點向左偏,上牙略微露出來。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

朋友把皮箱放下,吩咐那個年輕的聽差道:“趙青雲,把黎先生的箱子拿進下花廳去,你順便把下花廳打掃一下,黎先生要住在這兒。”年輕聽差應了一聲,又看了小孩一眼,才放開小孩的膀子,提著我的皮箱沿著右邊石欄杆走了。朋友又說:“老文,你去跟太太說,我請了一位好朋友來住,要她撿兩床乾淨的鋪蓋出來,喊人在下花廳鋪一張床。臉盆、茶壺同別的東西都預備好。”頭髮花白、缺了門牙的老聽差應了一聲“是”,馬上沿著左邊石欄杆走了。

剩下一個車伕,驚愕地站在小孩背後。朋友一揮手,短短地說聲:“去罷。”連他也走開了。

小孩不講話,也不走,只是噘起嘴瞪著我的朋友。

“這是你的材料,你很可以寫下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朋友得意地笑著對我說,然後提高聲音:“這位是楊少爺,就是這個公館的舊主人,這位是黎先生,小說家。”

我朝小孩點一個頭。可是他並不理我,他帶著疑惑和仇恨的眼光望了我一眼,然後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大人似的問我的朋友道:

“你今天怎麼不趕走我?你在做什麼把戲?”

朋友並不生氣,他還是笑嘻嘻地望著小孩,從容地答道:“今天碰巧黎先生在這兒,我介紹他跟你認識。其實你也太不講理了,房子既然賣給別人,就是別人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常常進來找麻煩呢?”

“房子是他們賣的。我又沒有賣過。我來,又不弄壞你的東西,我不過折幾枝花。這些花橫豎你們難得有人看,折兩枝,也算不了什麼。你就這樣小器!”小孩昂著頭理直氣壯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老是跟我的聽差吵架?”朋友含笑問道。

“他們不講理,我進來給他們看見,他們就拖我出去。他們說我來偷東西。真混賬!房子都讓他們賣掉了,我還希罕你家裡這點東西?我又不是沒有飯吃,不過不像你有錢罷了。其實多幾個造孽錢又算什麼!”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個會講話的人,兩隻眼睛很明亮,說話的時候,一張臉掙得通紅。

“你讓他們賣掉房子?話倒說得漂亮!其實你就不讓他們賣,他們還是要賣!”朋友哈哈笑起來。“有趣得很,你今年幾歲了?”

“我多少歲跟你有什麼相干?”孩子氣惱地掉開頭說。

那個年輕聽差出現了,他站在朋友面前,恭敬地說:“老爺,花廳收拾好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你去罷,”朋友吩咐道。

年輕聽差望著小孩,又問一句:“這個小娃兒——”

朋友不等年輕聽差講完,就打岔說:“讓他在這兒跟黎先生談談也好。”他又對我說:“老黎,你可以跟他談談,”(他指著小孩)“你不要放過這個好材料啊。”

朋友走了,年輕聽差也走了。只剩下我同小孩兩人站在欄杆旁邊。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他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動腳步,也不講話。最後還是我說一句:“你請坐罷。”我用手拍拍石欄杆。

他不答話,也不動。

“你今年幾歲了?”我又問一句。

他自語似的小聲答了一句:“十五歲。”他忽然走到我面前,閃著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請你折枝茶花給我好不好?”

本文選自《海的夢 憩園》,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

巴金:揩乾每隻流淚的眼睛

巴金中篇小說集 收錄《憩園》《海的夢》

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乾每隻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

《憩園》是巴金最負盛名的中篇小說,通過一所公館牽出楊姚兩家的前塵往事,寫出了當時新舊交替中文明的常與變。書中有歸家尋夢的哀傷情調,有世事變遷的荒涼之嘆,全篇充滿哀婉悽美的氣氛,讀來令人唏噓不已。這部小說也預示著巴金的創作風格逐步走向沉穩冷靜、細膩深蘊。正如司馬長風所言:《憩園》“論謹嚴可與魯迅爭衡,論優美則可與沈從文 競耀,論生動不讓老舍 ,論繾綣不下郁達夫 ,但是論藝術的節制和純粹,情節與角色,趣旨和技巧的均衡和諧,以及整個作品的晶瑩渾圓,從各個角度看者恰到好處,則遠超過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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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錄》| 巴金 | 人民文學出版社

巴金編著的《隨想錄》(合訂精裝本)包括《隨想錄》《病中集》《真話集》《探索集》《無題集》五集。巴金直面“文革”帶來的災難,直面自己人格曾經出現的扭曲。他願意用真實的寫作,填補一度出現的精神空白。他在晚年終於寫作了在當代中國產生巨大影響的《隨想錄》,以此來履行一個知識分子應盡的歷史責任,從而達到了文學和思想的最後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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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巴金 | 人民文學出版社

《家》,激流三部曲之一,描寫舊式封建家庭的解體和青年人的反叛。故事集中在1920年冬到1921年秋的八九個月時間裡,揭露了封建專制制度的罪惡,撕開了在溫情關係掩蓋下的大家庭的勾心鬥角,暴露了所謂“詩禮傳家”的封建大家庭的荒淫無恥,也描寫了新思潮聽喚醒的一代青年的覺醒和反抗,從而宣告了這個封建大家庭必然崩潰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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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 巴金 | 人民文學出版社

巴金的長篇小說《家》,已成為描寫中國封建家庭制度和生活的文學經典長久留存,《我的家》則是現實生活中的巴金關於自己家庭生活的生動敘述。童年的愛與憎,家的溫暖或冷漠,親人之間的情感交流或矛盾衝突,家庭生活帶來的創作衝動和靈感,晚年追憶的深沉與憂鬱,與蕭珊通信的至情至愛,對子女、第三代私語的平等真摯……具體、生動的細節準確地描畫出一個家庭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的風雨晴暖。《我的家》,既是巴金一家生活的完整記錄,更是他所經歷時代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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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想錄》(套裝5冊)| 巴金 | 人民文學出版社

《隨想錄(套裝全5冊)》是一部“講真話的書”,巴金先生說:“這些文字只是記錄我隨時隨地的感想,既無系統,又不高明。但它們卻不是四平八穩,無病呻吟,不痛不癢,人云亦云,說了等於不說的話,寫了等於不寫的文章。”巴金也因此被譽為“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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