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婚姻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35期,原文標題《第四章:婚姻》,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文/吳琪 王海燕 駁靜 吳淑斌

第四章:婚姻

距離三堡北苑不到1公里的漁人碼頭生態公園(蔡小川 攝)


“帶著財運的女人”

從許國利對朋友的講述來看,來惠利是一個從杭州帶著金錢,將他從失敗命運中拯救出來的恩人。有錢,有情。2004年的時候,來惠利究竟有多少錢,這些錢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這一年來惠利在三堡的婆家正拆遷,我們打聽到的補償款,一種說法是30萬元,一種是50萬元。透露信息的人說,來惠利掌握經濟大權,至少從補償款裡拿走了30萬。餘惠林向我們承認,來惠利是帶著錢走的,沒說具體帶走多少,但“走得蠻狠心的”。除了這30萬,來惠利可能還掌握著前夫辛苦幹活攢下的錢。

許國利一再樹立來惠利為他花錢的形象,比如前妻回臺州給了10萬元補償、將許國利欠的外債還清。2007年許國利弟弟結婚,已經組成新家庭的許國利兩口子告訴球山村的朋友,說從弟弟相親結婚,到給他在村裡買房、為他買小貨車做運輸,也都是來惠利出的錢。朋友掰著指頭一數,得出結論說:“幾年下來,來惠利為許國利花掉的錢,我看得有40萬~60萬。”

40萬~60萬元對球山村人是個什麼概念呢?許生偉兩口子從1992年就在上海辛苦養鴨,2004年遭遇禽流感被迫放棄。他們不滿足於政府給的補償,上訪了兩年,“去了北京三次”,“全世界的記者都採訪過我們”,最後得到的所有補償,是20多萬元。這已經讓夫妻倆比較滿意了。對比許生偉養鴨所獲,來惠利為許國利花掉的40萬~60萬,一舉奠定了她的“財神”形象,偏偏她的拯救,還是為著“愛”。

2009年來惠利在上海生下女兒,她媽媽從章家壩趕過去照顧,一家人住在鴨棚的4間平房裡。許生偉去上海辦事時看望過他們一次,他與許國利相處一直非常隨意,進門後像過去一樣大聲開玩笑:“幾年不見,你又有新的老婆和孩子了!”他的大嗓門剛說了一半,神情緊張的許國利示意他趕緊噤聲。許生偉蔫了下來,瞥了一眼情勢,許國利是看來惠利媽媽的臉色行事的,玩笑開不得。“老太太一看很精明的,許國利被壓著,不自在的。”

這在當時看來,仍然是一樁不般配的婚姻。“杭州公主”下嫁到上海浦東村裡的鴨棚,42歲又生下一個女兒。但許生偉注意到,來惠利的表情是幸福和投入的。她為愛情獻出了金錢,這些錢在拆遷戶裡不算扎眼,但是用到許國利身上,她看上去改變了球山村這一家人的命運。上海的鴨棚裡,多少年來在拆遷戶群體裡面目模糊的來惠利,有著獨特的光芒。

本來許生偉跟身邊人一樣,對拋妻棄子的許國利很有看法,但他對來惠利散發的幸福光芒印象深刻,從上海回到諸暨球山村後,他告訴老婆樓可萍:“這個女人,對許國利是真愛。”

讓人稱奇的是,這對新夫妻在結合的頭幾年,似乎確實有著不一般的財運。2004年禽流感之後,上海關停了一批鴨棚,再加上上海市區面積不斷擴大,養鴨戶明顯變少,可是大都市對鴨子的消費需求並沒降低,所以還在上海做養鴨生意的人,賺錢變得容易。

來惠利給養鴨生意投了錢,許國利將鴨棚從2000平方米擴大到4000多平方米,鴨子的數量也成倍增加。許生偉夫婦根據自己多年養鴨經驗衡量,“那幾年,他們一年掙50萬是有可能的”。

生活在上海鴨棚裡,對來惠利來說,是一種新鮮的經驗。章家壩人和三堡人,都很少離開家,“闖蕩”這個詞,他們鮮有膽量去體驗。在這裡,許國利和來惠利也避開了過去的人際網絡。許國利的弟弟離開上海,前妻兒子被趕走,養鴨的老鄉也基本回了老家。來惠利同樣徹底離開了杭州的熟人社會。他們在新展開的生活裡,可以自由呼吸,不用揹負多少道德評價。

兩人過了40歲重新組建家庭,結合才幾年,養鴨就使他們有了人生第一筆較大的財富。來惠利有錢的形象進一步得到加強。許生偉說,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帶著財運的女人,她跟了誰,誰的日子就好過”。今年7月末,來惠利失蹤,許國利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公安逮捕後,杭州警方也到諸暨球山村調查。許生偉說,給他做筆錄的年輕警察也向他感慨,“這個女的,跟了誰誰就有錢”。許生偉與警察的表述,不知道兩個人是誰影響了誰,但許生偉想向我們強調的是,來惠利就是與錢有緣,你看,警察都說了。

2010年,許國利的鴨棚由於上海城市化發展,面臨拆遷。此時隨著土地價格上漲,政府給養鴨戶的賠償比2004年禽流感時明顯要高。許國利的鴨棚已經擴展到4000多平方米,各種補償算起來,許生偉估計拿到有上百萬元。

結束養鴨生意,許國利和來惠利表現出的現狀是,兩人結合後,養鴨生意掙到錢了,鴨棚拆遷也趕上好時候,算下來他們手上有了200萬元左右的“第一桶金”。

養鴨與鴨棚拆遷,發生在許生偉身上的命運,到了許國利、來惠利身上,似乎就特別划算了。2004年許生偉兩口子只能得到20來萬元,幾年後,許國利與來惠利撤離上海的時候,手裡的資金據說是許生偉兩口子的10倍了。看上去,一切順理成章——來惠利的資金,許國利的養鴨技術,再加上遇到了市場和政策的好時機,新家庭的生活蒸蒸日上。這也非常符合兩人愛面子的人設,他們也急需養鴨的成功來向周圍人證明他們結婚的合理性。通盤看下來,這種形象,在相當程度上是他倆合謀創造出來的。

第四章:婚姻

杭州東站外的馬路(蔡小川 攝)


重建社交的需求

許國利的婚變,遭到周圍人的一致反對。就像他從溫文爾雅的丈夫,在離婚時變成把前妻掐得半死的丈夫一樣,他還需要親手撕毀的,是與親人朋友們多年建立起來的情感。

弟弟因此離開上海,不再和許國利一起養鴨,情願回到底層的球山村自謀生路。一直沒出過門的哥哥一家,後來也不怎麼和許國利來往。許國利拆掉自己家庭的過程,是一個讓家裡人看到他心腸有多硬的過程。村裡人罵許國利,說他兒子都有了,老婆那麼好,真是沒良心。

前妻作為弱者,顯得毫無還手之力。兩人在許國利在外討生活時相識,許家在球山村的宅基地,由一直住在村裡的哥哥住著,許國利在球山村沒有房子。前妻唯一的資本,是為這個家庭投入的情感,以及十來歲的孩子。如果這些不被許國利珍惜,她只能帶著兒子,回到台州農村的老家,成為被丈夫拋棄的孤兒寡母。許國利不可能不知道,前妻和兒子要想在孃家村莊立足,無論是經濟上,還是人際關係上,都會面臨很大的壓力。他們成了重回鄉村的、勢單力薄的失敗者。

2007年許國利弟弟在球山村結婚,來惠利去做嫂子,這是他們在球山村重新建立人際網絡的開始。按照他們給許生偉的說法,來惠利為小叔子在村裡買房子、找老婆、謀生都花了不少錢。但我們在安華鎮碰到許國利弟弟的一個朋友,這位朋友非常肯定地否定了弟弟依靠哥哥嫂子的說法。“我們認識十幾年,我是一點點看著他買了第一輛二手車跑運輸,攢錢買房娶老婆的,前幾年又換了一臺車。”這個朋友說,在農村,一個人只要結了婚,都是把小家庭利益看得最重的。哪有許國利這樣包弟弟成家立業的,更何況他與許國利弟弟都跑運輸,太瞭解他的情況了。

來惠利與小叔子的經濟往來到底怎樣,外人很難知曉。這裡邊有一個“給予”和“接受”的問題。來惠利是否像許國利形容的那樣十分大方,小叔子是不是真的為了錢就不排斥來惠利,似乎都沒有許國利兩口子對外講述的那麼簡單。每次許國利夫婦從杭州回到球山村,在弟弟家待一會兒,不吃飯就離開,關係看起來並不親密。我們在安華鎮採訪到的人,向我們透露了一個個來惠利包辦並挽救了小叔子命運的破綻。

但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來惠利不再是拆遷戶中泯然眾人的一個婦女,喜歡穿白襯衣的許國利錢兜鼓也有了底氣,那時他的頭髮仍然茂密,顯得意氣風發。他們擺脫了舊有的婚姻和形象,並且藉由養鴨成功的共同經歷,創造出了看上去嶄新的人生價值。

光明前程

來惠利對許國利在老家的幾個朋友,一直表現得很熱情。她在球山村人面前,對自己財富的描述,是超越一般杭州拆遷戶的。以至於許生偉兩口子對來惠利和許國利的身家,竟然時而估計“四五百萬現金”,時而估計“800到1000萬現金”。

這些錢是怎麼算出來的呢?來惠利說,她媽媽把章家壩拆遷的好處,全部給了自己,有現金300萬元。為此來惠利在新朋友面前,是這樣描述自己身世的:媽媽是杭州蕭山人,第二次婚姻才嫁到三堡村。她的父母都有在第一次婚姻中的孩子,所以她的哥哥姐姐與她要麼同父異母,要麼同母異父,父母的錢只給她。

來惠利的這個說法,讓一點也不瞭解她過往的許生偉夫婦,非常相信。但是我們在杭州章家壩採訪了多人,他們都堅定地說,來惠利的哥哥姐姐與她是同父同母,她的父母都只有這一次婚姻。而且拆遷好處是沒有必要給來惠利的,她是出嫁的女兒,而且婆家三堡也是拆遷村。言外之意是,好處只能佔一頭。

來惠利還提到,她媽媽有一套55平方米房子的名額,這大概是她多次在許國利朋友面前,許諾以後會在杭州給他兒子一套房的由來。後來來惠利媽媽過世,她說老人家的那個名額沒有了,被收回了。實際情況是,來惠利媽媽一直與她哥哥一家住在一起,老人在拆遷中獲得的好處,應該是按農村習俗給兒子一家的。

在許生偉夫婦面前,來惠利的說法,很符合他們對杭州拆遷戶的想象。所以到底來惠利從孃家所得,是300萬還是400萬元,也沒有那麼重要,反正他們是極為有錢的。

這個新家庭,實際上能獲得的好處,是許國利把戶口落在三堡後,他和小女兒各有一個55平方米的分房資格。許國利是退伍軍人身份,給拆遷辦的人留下了一點印象。但三堡的人口股,許國利和女兒是沒有的,其他三堡入戶早的家庭,一年下來大約有上萬元的集體分紅。

三堡拆遷早的家庭,覺得補償的現金太少,一直覺得不甘心。到了2019年,三堡給每戶一次性補貼50萬元現金。像來惠利前夫一家,如果已經與父母分戶,兩家一共就能拿到 100 萬元。村裡人說,無論章家壩還是三堡,一家人只要不吸毒、不賭博或陷入詐騙,有數百萬存款很正常。但是來惠利的新家庭能不能拿到這50萬,就沒有人能打包票了。

從現實來看,許國利和來惠利夫婦試圖在球山村人面前營造的形象,或許正是他們在杭州得不到的。但在球山村的朋友面前,2010年從上海養鴨撤退回來的兩口子,意氣風發,“那個時候,來惠利是絕對崇拜許國利的,言談間非常崇拜他”。雖然來惠利用錢拯救了困頓的許國利,許國利面對新岳母也小心翼翼,但對那段時間的夫婦關係,許生偉總結說:如果說來惠利在前夫面前是老虎,那在許國利面前就是貓,一隻溫柔的貓。

事後來看,這也是他們夫妻結合後人生最光亮的時刻。他們認為自己開創了光明前程,但哪裡會料到,接下來的10年婚姻中,養鴨這筆錢,成為他們唯一確實的經濟來源。

更多精彩報道詳見本期新刊《消失的愛人》,點擊下方商品卡即可購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