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帝王將相,沒有戰爭與鮮血,這是連大部分歷史學家都看不到的歷史|九問彼得·沃森

當我們提起歷史時,往往會聯想到風雲變幻、改朝換代,想到帝王、權力、鮮血與戰役的交織。這些由特定事件連綴而成的當然是歷史,但歷史卻不止於此,還由一系列思想、觀念構成。

彼得·沃森的《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便不具體討論“某一國王、皇帝的世紀”,而是縱覽從人類取火到19世紀末期歷史上那些曾經產生過深遠影響的抽象思想和發明。沃森在《思想史》中試圖為我們展示,讓他著迷的那些思想觀念究竟是什麼,以及他所著寫的這部思想史與一般歷史相較會有怎樣的不同。

彼得·沃森(Peter Watson,1943-),英國思想史學者,曾任劍橋大學麥克唐納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新社會》雜誌副主編,為《泰晤士報》《紐約時報》《觀察家》等報紙撰寫過專欄,以恢宏的思想史作品聞名於西方世界。

有幸沃森近日親臨中國,讓我們有機會請他當面解惑。思想史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歷史?書名取作從火到弗洛伊德究竟什麼理由?“簡史”遍地的今天,又是什麼原因讓沃森傾心堅持大部頭的歷史寫作?

我們希望以下這九個問答,能帶領有心的讀者更從容地打開《思想史》,“用另一種方式檢視過去”。

《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

譯者: 胡翠娥 版本: 譯林出版社

2018年1月

這是一部沒有帝王將相,略去軍事戰役、帝國政府和停戰協約的歷史。我不討論具體的軍事戰役,或者某一國王、皇帝的世紀,但我會討論軍事戰術的進步、新式武器的發明、君王理論以及國王和教皇之間為了爭取民心而展開的鬥爭。

我不打算對美洲的征服做任何詳細的探討,但我會討論引起發現新大陸的思想背景以及該發現如何改變歐洲人和穆斯林的思考方式。

——彼得·沃森《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

1

- 界定 -

思想史是一怎樣的歷史?

彼得·沃森:常規或正統的歷史書寫,通常都聚焦事件:無論是政治的、軍事的,還是人口或者氣候的改變。除此之外,還有遷移、探險、貿易,又或者征服、帝王、戰役。把這些迥然不同的事件聯結起來的是它們的日期——人們或許會爭論這些事件發生的具體原因,但一定不會在事件發生的時間上存有疑義。

但歷史又不僅僅只是這些事件,歷史也由一系列思想、意見、觀念所構成,也包括觀念的改變。但所有這些在大多數歷史學家那裡並不容易被看到,這也正是觀念史吸引人的地方:它不僅要找到究竟是哪些觀念塑造並影響了歷史,並且還要回答為什麼。

不僅如此,你還會發現,在具體的時間上,這些極具影響力的思想觀念,與那些通常在編年史上可見的歷史事件有著顯著的不同。所以思想史在這個意義上為歷史學者提供了一個機會,就是打破我們熟悉的編年體,用另一種方式檢視過去。這種思想史並不是抽象或者乾涸的,有很多具體的例子會讓我們看到,在更深遠的意義上,歷史是如何被這與眾不同甚至很“小”的觀念所影響的。

2

- 緣起 -

怎麼想起書寫這部思想史?

彼得·沃森:最初是因為上世紀90年代BBC做的一段關於以賽亞·伯林爵士的採訪。伯林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哲學家,他1909年生於俄國,幾乎親歷了整個20世紀。採訪中他被問及這輩子最令他感到驚奇的是什麼,他說,是他所經歷的這個世紀。

儘管20世紀有無止境的戰亂和災難,但伯林仍覺得自己度過快樂的一生。在他看來,20世紀是一個在思想智識上有趣的世紀。是伯林的採訪讓我決意要為20世紀寫一部思想史,並且儘可能避免談及政治。這本書最後變成《20世紀思想史》。《思想史》其實是在此之後的第二本書,追溯到19世紀末期。這樣兩本著作合起來,就完整地呈現了整個人類思想觀念的歷史。

彼得·沃森代表作

《20世紀思想史》

譯者: 朱進東、陸月宏、胡發貴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6年1月

3

- 名字 -

為什麼是從“火”到“弗洛伊德”?

彼得·沃森:大家可能不太好理解,火為什麼和思想相關?火本身不是思想,但對火的使用被視作原始人三大最早的思想之一。不只對火的使用,對火的控制也是。除了燒煮食物,火還能為人類提供保護。

至於為什麼要停在19世紀末的弗洛伊德,一方面是為了和上一本《20世紀思想史》銜接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弗洛伊德的無意識理論,在我看來是19世紀末以科學的方式探索人類內在世界的一次極具影響力的嘗試。在思想領域,通常有兩種方式觀照生活:一種是向內的,探索靈魂和自我,我們姑且稱之為柏拉圖式的;另一種則是向外的,亞里士多德式的,對外部的物質世界觀察、發現和實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弗洛伊德的無意識在很大程度上融合了二者,我們或許可以稱之為對柏拉圖問題的亞里士多德式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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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區別 -

這部思想史如何不同於其他同類著作?

彼得·沃森:這部觀念史所說的“觀念”,除了抽象思想外,實體的發明也被包括在內。這些發明不僅僅是客觀的實體,它們其中也蘊含著思想。

比如石器手斧,考古學家發現石器時代的手斧是非常精妙的工具,所以250萬年前,當早期人類認識到,鋒利的石頭能刺穿他們用手指和牙齒都不能撕開的獸皮,從而發明手斧,也是一種“思想”的證據。

我最愛舉的一個例子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斷頭臺。很多人覺得,斷頭臺是一種執行死刑的器具,為什麼會同思想有關呢?可是要知道,在此之前,法國有一百多種執行死刑的方法。大革命時期,巴黎大學醫學院院長吉約丹提議,出於人道主義考慮,為了讓所有人都被平等對待,死刑要用一種新的、簡單的機器砍頭,所以才有了之後這種行刑工具。這可能聽起來會很諷刺,但確實是之後製造了諸多恐怖的斷頭臺,最初基於人人平等的觀念而被髮明。

其實有很多思想史是關注特定歷史時期的,比如說專門研究浪漫主義或者文藝復興,又或者11世紀的世俗主義,但少有著作把這些全都彙總起來整體呈現思想觀念的變化。我也是希望這本書可以在常規歷史之外做一些補充,提供更豐富的內容材料。

思想史並不是新東西,我也不覺得自己做的就是新的。過去幾個世紀,人們一直用不同的方式思考歷史,最常見的就是“三分法”,比如三大思想、三個時期或者三項原則等。當然這種“三分法”並不是不容挑戰的,只要通過找尋恰當的方式重新組織這些繁複浩雜的歷史材料,每種思想史都能自成一說。

彼得·沃森代表作

《大分離:舊大陸與新大陸的歷史與人性》

譯者: 孫豔萍

版本: 格致出版社 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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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分 -

這部思想史為何選擇

“靈魂”、“歐洲”、“實驗”作為三大觀念?

彼得·沃森:首先是靈魂。自舊石器時代以來,早期人類就對“來世”有初步的印象,因為即便是那時,一些人的墓地裡都有葬品,可以想象那是為“下一個世界”準備的。這其實也反映靈魂的一個關鍵要素——不朽。現代靈魂不朽的概念則是希臘人的創造,很大程度上歸因於畢達哥拉斯,他同恩培多克勒、柏拉圖都相信靈魂會再生或轉生(在動物或植物上)。

把“靈魂”歸為三大重要觀念之一面臨的一個重大挑戰是,為什麼不選擇“神”(God)的觀念?神不應該更普遍、更有力量嗎?有兩個理由可以說明靈魂為什麼比神更合適,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一是關於“來世”的概念:如果沒有來世,任何諸如靈魂的獨立存在都將意蘊大減,而並非所有宗教都信奉來世;另一個不同的理由(至少在西方)則來自,那些即便沒有信仰的人,他們也會關注自己的內在世界,從而說明靈魂的概念可能會比神更為豐富。

靈魂不僅存在於最早期的宗教,它從古希臘到古羅馬再到黑暗的中世紀,一直都延續了下來。而且最重要的是,當世俗化的時代來臨,神的觀念開始搖搖欲墜,靈魂的觀念卻沒有經歷相似危機。我們仍在尋找更好的自我,這種努力延續了下來,在浪漫主義裡,在弗洛伊德的“無意識”裡,內在世界的主題貫穿整個歷史,或以至少不遜於此的勢頭貫穿了19世紀。

另一個重要觀念則是實驗。實驗在這裡不只侷限於一種科學研究方法,而是某種權威。並且最早應用實驗方法的人,羅伯特·格羅斯泰斯特(約1186-1253)本身在中世紀也是權威。他畢業於牛津大學,在巴黎學習神學,以擔任牛津大學校長而著名。可他最重要的成就,則是創造了實驗的方法,主要貢獻是在亞里士多德的基礎上發展了自己的“歸納法”和系統測試。現代世界諸多科學創新都是基於觀察、實驗和演繹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實驗在這裡作為一種獨立的、理性的權威。正是實驗的權威、科學方法的權威奠定了現代世界的堅實基礎。

這裡其實又回到另一個問題:為什麼實驗最富有成效地出現在所謂的西方、歐洲?其實中國早在漢朝,就已經有了實驗的傳統和觀察,但此後並沒有發展起來,最終在歐洲落地開花,讓人們不再盲從於權威,而是通過實驗來發現真相。而實驗又催生了科學革命,也因此造就了我們的現代世界。

所以“歐洲”不僅僅是地圖上的一個位置,更是一種重要思想。甚至可以說,在歷史上有過一個宗教的時期和一個科學的時期,而聯結這兩個時期中間的樞紐就是“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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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樞紐 -

歐洲如何聯結“靈魂”與“實驗”?

彼得·沃森:“靈魂”、“歐洲”、“實驗”這三個觀念在我這裡是連貫的。落實在《思想史》這本書中,你會發現第三部分“歷史的偉大轉折:歐洲的加速發展”用單獨一個章節討論歐洲的觀念,就想要說明:在過去的一千年中,為什麼歐洲會成為主宰我們生活的思想發源地?

歐洲是在中世紀超越了東方的國家,這其中有幾方面原因。一方面,東方的衰落在一定程度上與帖木兒的征服、黑死病的蔓延有關,歐洲很幸運地沒有像東方國家那樣受影響程度那麼深。另一方面,托馬斯·阿奎那也是一個關鍵人物,他堅信信仰能和理性結合,世俗社會的觀念給歐洲神學帶來了很大影響,使得人們得以脫離神學權威的控制,思想越來越朝著自由化的方向發展。這也促成了科學在12-13世紀的進步,並在隨後迎來文藝復興。

大學的萌芽和誕生也得益於這種文化,最早的大學是1065年或1067年在巴格達成立的一所神學院,但它後來關閉了。在它關閉幾年之後,歐洲就出現了第一所學校,博洛尼亞大學。它開啟了歐洲大學的熱潮,讓獨立思想蓬勃發展,世俗思想和實驗方法亦得以醞釀。

彼得·沃森代表作

《德國天才》(共4冊)

譯者: 張弢、孟鍾捷

版本: 商務印書館 2016年8月

7

- 大學 -

在當下閱讀思想史有什麼意義?

彼得·沃森:在這個問題上,思想史和其他歷史沒有什麼兩樣:都是越瞭解歷史,越有可能知道未來如何展開。我們從思想史中能吸取的最重要的教訓,大概就是思想生活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毀滅或丟棄。

所以思想史決不是一條直線。而也正因此,在我看來,繼政府之後,最重要的機構便是大學。大學是人類尋求知識的場所,而對知識的尋求不應動搖。不僅如此,大學應該是知識的守護者、想象力的守護者、自由表達的守護者。現在在英國,仍然有一些學生試圖禁止那些和他們所持觀點不一致的言論和演講,人們不願意對他們不認同的觀點讓步,他們只願意待在自己的舒適區裡。

大學是讓人們眼界更加開闊的地方。而且不要忘記,很多互聯網公司的創始人雖然都輟學了,但是這些互聯網公司的想法都源自大學,所以大學也應當是這些新思想的家園。

8

- 交流 -

書寫如此龐大的主題,過程是怎樣的?

彼得·沃森:研究的第一步一定是閱讀,非常廣泛地閱讀。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會找出各個領域最重要的學者們,與他們取得聯繫,然後拜訪他們,有的在英國,有的在法國、美國。他們大多數都願意見我,我們一起吃午飯,聊他們的思想和作品。他們有很多創見其實並不會完全體現在著作裡,但我會通過這個機會了解書裡沒寫到的東西。我還會詢問他們關於各種學者的事情,以此建立一個相對可靠的參考學者網絡,以瞭解學術界的新發展。我有幸在劍橋大學待過十年時間,研究有關古董走私醜聞的內容。學校會支付我一部分採訪的費用,而且也會有很多學者來到劍橋,所以我有很多機會跟他們交流。當然,與學者交流是一件非常耗費精力的事情,不過也給了我很多啟發。

我之所以能夠這樣寫作,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沒有孩子。所以從來沒有人把咖啡或果醬倒在我的筆記本電腦上。這並不是一件小事情,如果我有孩子的話,我可能沒辦法以這麼短的時間寫出這麼多大部頭作品。我寫這本《思想史》花了三到四年,之前那本《20世紀思想史》花了三年。我一般將上午的時間留給這種非虛構寫作,下午則會寫些小說,到四點半左右我一般就會停下,因為需要給自己留出時間廣泛閱讀,六點半以後我基本上不工作了,聽聽歌劇,看看電影。

9

- 細節 -

在“簡史”當道的今天,

為什麼堅持書寫大且厚的歷史?

彼得·沃森:我聽說,現在小且薄的書在中國很流行,我覺得對此有必要持一個更謹慎的態度。心理學研究表明,如果想要在特定領域更富有創造性,那必須要對那個領域非常精通。而在這個過程中,除了掌握該領域的大量細節之外,並沒有其他捷徑。這也是為什麼我的著作都不是簡短或者淺顯的導覽。

這樣設計,其實是為了鼓勵那些可以幫助讀者們在其所選擇的領域裡更有創造力的知識。很多時候,只有當你非常清楚地瞭解到前人都做了哪些事情,你才有可能確定自己的一些想法是有所突破或創新的。在西方,這通常也被稱作“經驗之傷(the wounds of experience)”。

另一方面,這也是我對互聯網感到擔憂的一點。互聯網總是讓人們感覺自己很有知識,但實際上這些知識是碎片化的,如果你想在某一領域上有創造性,只瞭解這些碎片化的知識是完全不夠的。

5月12日《新京報·書評週刊》B01版~B12版

「主題」B01 | 思想從來不是件簡單的差事

「主題」B02 | 九問彼得·沃森 觀念如何形塑歷史(1)

「主題」B03 | 九問彼得·沃森 觀念如何形塑歷史(2)

「主題」B04 | 《思想史》: 探索人之所以為人的奧秘(1)

「主題」B05 | 《思想史》: 探索人之所以為人的奧秘(2)

「紀念」B06 | 劉澤華: 從歷史深處,破解權力與人性密碼

「傳記」B07 | 沈從文的“改行”,在前半生就有了伏筆

「非虛構」B08 | “地下城”孟買貧民窟: 生於貧窮,命不由己

「文學」B09 | 《批評家之死》: “戰鬥才剛剛開始”

「專版」B10 | 京東文學獎:國內文學入圍作品

「書情」B11 | 《文心雕虎全編》等6本

「視覺」B12 | 如畫的燕京: 歷史的勝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