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边的叹息 作者:郭宪伟

秦淮河边的叹息

郭宪伟

秦淮河的名气太大了,大得到了南京不去游览一下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便在仅有一天的游程中挤出几个小时去游览秦淮河。

南京是六朝古都,有虎踞龙蟠之势,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虽然千百年来兵燹不断战火难熄,南京城终于还是繁华了,繁华中还孕育出一个风情别致的秦淮河。秦淮河古称淮水,传说秦始皇当年东巡会稽路过此地时,见金陵上空紫气升腾,心惧之。为泄王者之气,下令凿方山,引淮水,穿城而过流入长江,是为秦淮河。秦淮河在南京城里有百里之长,,在夫子庙一带又生出一条支流,由南向北流过,两岸酒家林立,河中画舫云集,风光柔美旖旎。这里是当时王公贵族文人雅士宴游享乐歌舞狎妓的地方,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现在所称的“红灯区”。尽管如此,秦河边依然以其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厚重的文化底蕴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来此参观凭吊。

一、乌衣巷里

早年读书时,对唐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记忆犹深: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日影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那时便向往着能到南京城看看乌衣巷,没想到此愿在很多年后才得以实现。

乌衣巷是秦淮河边的一条小巷,靠近文德桥。东吴时,这里驻扎着禁军乌衣营,乌衣巷由此得名。别看它现在很不起眼,却是历代高门士族聚居的地方,东晋时称“王与马(司马睿),共天下”的开国元勋、丞相王导和指挥打了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淝水之战的名将谢安都住在这里,后来在南北朝颇有名气,连李白都十分崇敬的诗人谢灵运,谢眺也出自这个谢氏家族。当年我读过《世说新语》时,对“淮上信”一篇记忆犹深:

谢公与人围棋,俄尔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罢,默然无语,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当谢石、谢玄两兄弟将淝水大战的捷报飞报而来时,此时的总指挥却依然下棋如故,谈笑间便挽救了东晋的命运,这种山崩而色不变的气量和“不以物喜”的淡定风范,也只有像谢安这样能镇安朝野的人才能做到。

我来到这里,一眼看见巷口门楣上有“乌衣巷”三字,便肃然起敬了,毕竟这是曾扭转历史发展方向的名人所居之处。乌衣巷是一条仄逼得令人忧郁的小巷,巷里王公贵族的遗风早已荡然无存,除了毫不起眼低矮的仿古建筑外,仅有一个小小的“王导谢安陈列室”,所存物品非赝即仿,只有一些字画稍显文气。与秦淮河边人声鼎沸的繁华相比,乌衣巷冷冷清清,行人少至。一大群外地游客在巷口驻步时,其中一个颇为漂亮时尚的女孩很惊奇地叫道:“鸟衣巷!啥叫鸟衣巷?”话未落音,引来一片笑声。也倒是哟,在当今浮躁功利之风弥漫下,读过刘禹锡的《乌衣巷》的人委实不多,知晓王导和谢安的人更是有限,能寻觅前朝旧痕以史为镜的人凤毛麟角。看着如今的乌衣巷败落凄凉寂寥的景象,令人禁不住一声叹息:“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

二、香君居内

距乌衣巷百步之遥,有一处本应有名却少有人知的居所,那就是李香君故居。李香君何许人也,三言两语难说清楚。清代有个著名戏剧家孔尚任,写了一部在中国文学史上颇有地位的剧本《桃花扇》,其内容就是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真实的情爱故事。李香君是秦淮河边的名妓,与柳如是、董小宛、陈圆圆等“秦淮八艳”齐名,据说生得娇小玲珑,美艳惊人。按常理,以出售声色肉体为生计的妓女一类的人是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壮志不大沾边的,为此唐代杜牧曾写过一首很脍炙人口的诗来哀叹这些人: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然而,李香君却不是一般的妓女,首先是她卖艺不卖身,在秦淮河奢糜的脂粉气中,这是有点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的。其次是她追求美好的爱情,并不随波逐流,滥施情感。在众多的王公贵族,纨绔子弟中,她一见钟情于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于是两情相欢,演绎了一首古典爱情的千古绝唱。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位貌似柔弱的风尘女子却内心刚烈,忠奸分明,不仅不屈从于权贵,而 且在候方域外逃时,明大臣田仰欲强行纳其为妾时,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死拒辱,一头撞在栏杆上,血溅桃花扇。最为感天动地的是,在大明被清灭亡之时,她在弥留之际还为侯方域留下话来:“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一个风尘女子能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民族责任担在柔弱的肩上,其民族气节,并不输于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民族英雄之,不仅让后来的大清臣民们气短,而且也改写了杜牧先生的诗:

香君自知亡国恨,隔江不唱后庭花。

李香君故居在来燕桥一侧,现已开辟成陈列室。这是一座三进两院略带徽派建筑风格的明清宅第,院内塑有李香君的汉白玉雕像,大厅内陈列有李香君的历史资料和物品。陈列室里还赫然展出“秦淮八艳”的生平,是我所见到唯一为中国古代名妓的展览。此院背临秦淮河,出后门即可上船,有“媚香楼”牌匾高挂后楼,含混而又清楚地表明此楼在明清时代的性质和功能。

李香君故居和乌衣巷一样,仍然是参观者聊聊,即使进得故居,大都对李香君其人不甚了然,胡乱一瞥又奔命似的逃出,然后迅速融入秦淮河边庞大的游人群中去了。李香君故居在喧嚣的秦淮河边守着难得的清冷,静静地追忆着六朝时的繁华。

我想,清冷未必不好,倘若让世俗的喧嚣和没完没了的物欲搅得李香君幽魂难安,也是罪莫大焉之事了。出得门来,随口嗟叹四句:

无边风月临水边,铅华洗尽近秦淮,香君不与王公意,桃花谢尽清风来。

三、秦淮河上

从李香君故居一侧过去,便上了文德桥,站在桥上,秦淮河便尽收眼底了。河不甚宽,约十余丈,错落有致的楼房临水而立,白壁黑瓦防火墙,既带几分徽派建筑的风格,又有几分江南民居的特色。一面巨大的白色照壁上,嵌有“秦淮人家”四个大字,昭示人们这里便是天下闻名的古秦淮了。河水清澈,微波漾漾,两岸扬柳依依,秦淮河显露出清丽柔弱却又狐媚妖娆的韵味。当年的十里秦淮,酒家青楼林立,笙歌宴筵通宵达旦。孔尚任在《桃花扇》里云: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此诗再现了秦淮河边金粉风尘的无边风月。清人余怀的《板桥杂记》对桨声灯影中的秦淮河尤其描写得绘声绘色:“旷远芊绵,水烟凝碧,回光鹫峰两寺夹之,东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其后……每当夜凉人定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徒倚……”

尽管时代不同了,秦淮河边那些前朝的旧物总是或多或少地带了青楼的痕迹,让人想起商女们倚楼卖笑,吟唱《后庭花》,达官贵人狎妓而歌,醉生梦死的情景。

画舫是秦淮河边的最具特色的游船,有大小五等之分,最大的叫走舱,是有楼的船,雕梁画栋,豪华考究。船中品茗、宴饮、乐舞、吟诗作画,无所不能。这些画舫,吸引着金陵城中官吏、缙绅、商贾和风流倜傥的文人骚客,据说一到夜里,两岸灯火繁盛,倒映河中,流光溢彩,缤纷异常,河中画舫游弋,穿梭来往,“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逐波”。

不过,现在文德桥一带已看不见有楼的画舫了,即使有也囿于河道狭窄,无法行驶。桥下泮池一带整齐地停着几十只画舫,都是小船,最多能坐七八人而已。可能因为是白天,河上没有游船如织盛况,仅有一二只画舫泛舟河上,即使如此,桨声唉乃,绿波荡漾的情景也与两岸垂柳民居构成一幅绝妙的都市水乡图,慌得南来北往的游客忙不迭地把它摄入背景中。

早年读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便对先生文笔中的秦淮美景心向往之。然而到了实地一看,觉得也不过而已。文人们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其中大半因了妙笔生花。比如今天,在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秦淮河边,我很难感受到朱先生妙笔下的那些绝版美景。其实当年朱先生与俞平伯先生是相邀于一条船上的,二人同游秦淮河之后,先后各自写过一篇题目一样的散文,只不过用笔各有不同。从南京回来后,我又重读了二位先生的文章,不知怎么的,读去读来,没有读出多少秀美景色和高远意境,倒是读出了二位先生在那天晚上,几次婉拒歌妓们的邀请后所产生的惆怅和遗憾。字里行间明白地显露出对歌妓们厌恶中有悲悯的同情,压抑中有深藏欲望。我想,朱、俞二位先生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凡人,且当年二人皆二十出头的翩翩少年,面对脂粉们的狐媚与挑逗,内心深处似乎也是摇荡的。然而他们毕竟是思想和人格兼具的年轻文人,最终还是抵挡住了欲望的诱惑,维护了文人的尊严和体面,让我多少产生了一些敬仰之意。

四 夫子庙前

从文德桥过去,便到了夫子庙。

夫子庙的名气也许大过秦淮河。到了南京,倘若你问秦淮河在那里,没准人家回答不上来,因为秦淮河蜿蜒在城中有百里之流,谁知道你问的那一段。语塞半天才恍然:“你是不是要去夫子庙哟?!”于是方位线路一口清。

孔夫子不愧是国之圣人,秦汉以降,大凡有城池的地方,都有他的祠庙。夫子庙位于秦淮西岸,最早建于东晋成帝司马衍咸康三年(337年),当时,颇有治国经验的大臣王导提出“治国以培育人才为重”的建议,建立了太学,到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年)扩建为孔庙,又称夫子庙,虽然孔夫子有圣人尊严,然战争一来孔夫子便斯文扫地了,夫子庙数次毁于兵火,现在的夫子庙为清同治八年(1867年)重建。

夫子庙前广场开阔,有照壁、牌坊、奎光阁、聚星楼、棂星门等孔庙格局中必须的建筑。东西两侧有石柱,上刻“文武大臣至此下马”,以示对这位有着吓人头衔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的敬畏之意。我曾到山东曲阜科拜谒过孔庙,南京夫子庙虽无孔庙宽阔宏大,但也格局完整,雕作细腻,供奉周全,属于保存得较好的文物单位。与夫子庙仅一街之隔的是江南贡院,为古代科举考试之地,始建于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贡院规制宏大,占地远远大于夫子庙,当时与顺天(北京)贡院并称为“南闱”、“北闱”,是全国考场之冠。从江南贡院里考出的名人计有郑燮、唐寅、李鸿章、林则徐、袁枚、吴敬梓、左宗棠、曾国藩之类赫赫有名的文臣武将,高士名流,就连一向痛恨八股文,曾是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领袖,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陈独秀都于1896年走进这个考场,并不可思议地考中了秀才。站在这里,既可感受到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僵化迂腐之气,亦可领略到天开文运,人才辈出的文化盛事。当然,也可探寻到那些从贡院考试中落第的文人,为排遣心中的郁闷而与秦淮河边的风尘妓女们共同创作出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伤感故事。

现在江南贡院与夫子庙合为一体,称为夫子庙古建筑群。

让人气短的是,夫子庙一带仿古建筑林立,茶楼酒肆云集,餐饮娱乐荟萃,超市摊位密布,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烟尘之气不减于市,游人如织,摩肩接踵,你来我往,川流不息,繁杂喧嚣,粗俗浅薄,物欲横流,把夫子庙与江南贡院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一点点文化氛围冲得七零八落,干干净净。让人烦厌不已,不得不赶紧逃离此地。此时方明白,真正的旅游是不能一窝蜂的凑闹热,奔命一样赶时间的,须凝神静气,用心领略,慢慢品味才可悟其真谛,享受其间的快乐,诚所谓,旅游之意不在游,在乎天地山水也。

走出夫子庙景区,回首望着身后的刻有“古秦淮”的牌坊,禁不住在炫目的繁华中仰声叹息:

最是文盛处,却淹铜气中,痛哉,惜哉!

郭宪伟:笔名韦一。四川营山人。1985年毕业于西华师大中文系。历任南充地区文工团演员、编剧,南充地区文化局科长,南充市图书馆馆长,南充市文化局副局长、党组书记、局长,市新闻出版版权局局长,市政协文史委员会主任,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协名誉主席,四川省剧协理事。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百余万字。著有诗歌集《桃花灿烂》,小说集《市井俗人》,散文集《空悟》、《山外山》、《梦里天涯》、《天地苍茫》。作品曾多次获国家及省级文学创作一、二、三等奖,《梦里天涯》获全国孙犁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