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能想象嗎,在一百多年前,人們出行還依靠馬車、人力等頗為笨拙的方式。據不可靠消息稱,當時從北京到上海,走京杭大運河大約需要近一個月。
當鐵道和火車出現時,人類的歷史開啟了嶄新的篇章,雖然這些早已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工業文明給人類的生產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
2017年版的《東方快車謀殺案》
但這些並不是一開始就被大眾所接受,甚至出現恐懼、抗拒等現象。原來的馬車同一車廂都為熟人,在很多BBC古典電視劇中經常會看到類似場景。而火車的同一車廂中都是陌生人,畫面可參照經典作品《東方列車謀殺案》。
陌生人的相遇,使得旅行少了一份交流,多了一絲警惕,也多了幾分不確定性的危險。以往歡聲笑語的旅途可能在鐵道出行中變得沉默。與此相伴,愈演愈烈的火車謀殺案、“鐵道驚魂記”加重了人們的神經緊張。甚至當時人們患上被稱為“鐵道脊柱”的精神疾病。直到19世紀末人們才意識到這是何其天真。
再比如,美國電影先驅埃德溫•S.鮑特以他獨特的敘事方式拍攝了“西部片”的開山之作《火車大劫案》。短短12分鐘,13個鏡頭的電影,完整敘述了四個劫匪搶劫火車,最後均被擊斃的故事。緊張的追逐和激烈的槍戰,帶給人們原始的刺激觀感。電影的畫面取景自火車,這為我們直觀地呈現了早期火車車廂內部的場景——並非如同現在座位與座位緊緊相依的高鐵列車,而是“像房間一樣”,近乎於奢華的包廂。由於作品改編自美國1900年真實案件,實際上也突出反映了當時令人驚恐的“火車謀殺案”。
電影《火車大劫案》所展示的豪華包廂
在我們今天看來,19世紀似乎是一個逝去的黃金年代,第一次工業革命帶來諸多舊傳統的迭代與新技術的變革。但恰如卓別林形容人生“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歷史的進程也常常如此。科學家和政客與資本家們攜起手來,推動鐵道機車成為“進步”引擎,如今看來是歷史的跨越,然而事實上,面對鐵道及工業革命帶來的改變,一開始人們過得並不輕鬆。與文明曙光一同而來的,是震顫、恐懼以及擔憂。談及其中的故事,還要從包廂說起。
包廂裡的戲劇性事件
1861年1月的《公共衛生年鑑》,一篇題為“火車旅客製造的危險”的文章這樣寫道:
去年12月6號,從米盧斯(Mulhouse)開來的列車,在凌晨3點15分駛入巴黎車站。乘客們匆匆離開了包廂,但還有一個包廂的門仍然關著,一名鐵路職員就過去開門。當他發現有個人形躺在座位中間時,萬分驚訝!他便叫那個人出來,卻沒有回應。包廂天花板上的光線不太穩定,為了讓包廂內更舒服,窗戶又裝上了黑絲絨窗罩,包廂裡就更暗了,他就更看不清楚。他伸出手,立刻就縮了回來,手上已經沾了血。他立刻通知站長和警監,他們很快就確認,那男人是一具死屍,倒在血泊裡。
死者是首席法官普安索。接下來的調查顯示,同他一起共用包廂的另一位乘客就是殺手,並且沒有找到有關殺手的線索。這個案件激發了普通民眾強烈的情緒。在發現這樁案件之後的幾天,巴黎媒體的專欄作家們發表了一些文章,文章表面上是在諷刺,其實是一種很刻意的嘗試,試圖掩蓋由這場謀殺所攪動起來的深層恐懼。
當時的《費加羅報》曾發表一篇文章,描述瀰漫在鐵路旅行中的焦慮氣氛:
普安索先生被暗殺,對於公眾而言仍然是一個值得關注的事件。......那種普遍的成見包含了很大程度的自負。每個旅客作為終有一死的人,都感覺受到了威脅。對於鐵路職員而言,這個事件卻成為了喜劇。我們現在能看見知名的百萬富翁也坐三等車廂。另外一些人,則開始在他們的男僕、車伕以及廚師陪伴下旅行。那些還請不起這類隨從的富人,就仍然被恐懼的情緒所困擾。
而這段話之後,緊接著就是對這種恐懼的諷刺性證明。以下是一段虛構的包廂裡兩位無人陪伴的旅客的對話:
不久之前,在從布魯塞爾開往巴黎的火車上,一等座的一個包廂,兩位旅客用寬大衣和圍巾把自己密不透風地包起來。在以非常輕蔑的目光研究過對方的面相之後,其中一位旅客決定同他的旅伴說話。
“先生,”他說,“這些日子能夠找到一個可靠的人乘一等車旅行,實在很幸運。我要對自己表示祝賀,這種幸運把我們結合在這裡,眼看著我像是要遇上惡棍了。話又說回來,我是一個謹慎的人。我沒帶錢,沒帶表,也沒帶珠寶。我只穿了一條舊褲子,以免讓別人垂涎,至於這件大衣,40個蘇賣給拾荒者他都不肯要。另外,如果誰想要攻擊我,那他真是太不幸了。我帶了一把加泰羅尼亞匕首,兩把鞍式手槍,一把左輪手槍,槍管多得像亞歷山大風琴一樣。在這個獵物袋裡,我裝了許多子彈和火藥。在我投降之前,我能開110多槍......”
“好吧,那和我一樣,先生,”另一個旅客回答說,“我正假裝要睡覺,只是在假裝。當我要開始打鼾時,我尤其難以對付。你看見了,我知道如何照顧自己。......你能讓我有信心,因為你似乎是一個很可靠的人。如果一個惡棍覺得他可以謀殺我,我可以把他的胸口打出洞來。......”
“怎麼打,先生?”
“看,先生,這很簡單。我已經通知旅客裝備商戈迪約先生(M.Godillot),讓他給我做一件護胸甲,上面裝備了三十個刺刀尖。看,這玩意兒非常巧妙。......我只需要熱情地抱一下我的對手,他就成篩子了。”
因為彼此都有信心,這兩個旅客安下心來,開始睜著一隻眼睛睡覺,手還緊緊攥著槍。
虛構對話看似荒誕,但我們通過幾年之後出現的完全非諷刺性的官方報道以及技術著作,可以看到這裡對於一等車廂旅客相互之間新態度的諷刺性描述何其真實。1864年英格蘭發生了另一樁包廂謀殺案,既有官方報道,也有諷刺性報道。《笨拙》(Punch)雜誌上的一系列漫畫,表現了一等車廂旅客之間的互不信任。1865年下議院的專家委員希望能在技術上找到火車的兩個包廂之間交流的可能性,以此避免更多的包廂謀殺案。在法國與德國也出現了類似的考慮。為了解決包廂的孤立性問題而瘋狂地尋找辦法,其實是基於對包廂噩夢般的想象,也就是包廂成為激起謀殺的地方。
成為問題的包廂
1860年法國普安索的謀殺案和1864年英格蘭布里格斯的謀殺案,讓歐洲人有了創傷體驗。在此之後,人們便開始尋找終結包廂孤立之道。僅有的兩起謀殺案,相隔四年,發生在兩個國家,能夠激發集體精神紊亂,這足以告訴我們包廂對於19世紀歐洲人的心智發展何其重要,也足以說明為何花了這麼長時間人們才意識到包廂的功能不良。
火車包廂歷史的一個很奇怪的方面在於,它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沒有發生改變,即便包廂的缺陷最初就為人所知,它事實上還是以一種改進的形式一直存續到了今天。雖然從一開始人們就認為鐵路與公路完全不同,但在上面運行的旅客車廂形式卻完全在模仿舊式的馬車。
早期火車繪畫
最接近這種烏托邦式車廂的,是1825年由蘇格蘭記者麥克拉倫提出的方案。這個方案,在形式上完全避免了對公共馬車的懷舊。麥克拉倫設計了一個船形空間,“與蒸汽船和軌道船類似的將會是最好的設計”。然而另一種佈置卻暗地混入,並且很容易被辨認出這就是大家熟悉的包廂系統——“比如說,它可能包括一個7英尺高、8英尺寬、100英尺長的長廊,構成10間獨立的房間,每間10英尺長,由一個水平運作的接頭相互連在一起,以便路線拐彎的時候列車能夠彎曲。一條窄窄的加蓋的步道,掛在一側外面的車輪上方,可以作為整體共用的溝通通道”。這樣,我們一方面有了一個車輪上的大房間的觀念,或者曾經有過的陸地上的船的觀念(不久之後,美國出現了一個類似的方案),而另一方面,又是將一個大房間分成一列小的、像包廂一樣的空間。不過還是得承認,這些空間能夠相互連在一起,這是一種創新,預示了四十年後實現的東西。
麥克拉倫的方案仍是紙上談兵。包含一系列未連接在一起的包廂的車廂,最早被引入曼徹斯特到利物浦的線路上,儘管有種種缺陷和危險,此後的半個世紀裡,它依然是歐洲車廂的標準模式。在1840年前後,歐洲已經認識到一種技術上更具適用性的車廂,即美式車廂,包廂這種不適用的模式仍然長期存在就更為費解了。美式車廂擁有歐式包廂所欠缺的所有優點:因其開放式的空間佈置,令諸如取暖、衛生間等在包廂系統裡難以克服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美式車廂的旅客,也無需為他們的生命擔心,因為他們一直都和許多旅客保持著聯繫。在1860年代以包廂系統為主題的公眾討論中,美式車廂成為了一種替代方案。
但除了幾個很不重要的特例,歐洲的鐵路公司都拒絕採用美式車廂。歐洲旅客們的心理是一個重要原因:無論在英國還是法國,被任命來研究包廂問題的委員會都同意,歐洲的鐵路乘客的確希望能夠獨自旅行。達普爾斯在總結法國委員會的報告時說:“如果旅客們被迫在公共車廂裡花很長時間,忍受各種噪音,眼睛和耳朵都容易受損,他們會投訴的。......”
老式火車包廂
改進包廂之間交流辦法的方案,在1860年代,也就是普安索和布里格斯的謀殺案之後被提出來,全都考慮到了“希望獨自一人”的問題。在這些方案中,包廂本質上都沒有變化。有一些討論是關於各式各樣的警報系統,乘客們發現自己面臨嚴重危險時能夠發出求救的信號:這些系統包括一條貫通整節列車的說話管;一條能夠拉動以觸發警鈴的繩子;一種鏡子裝置,使得乘務員能夠看到包間內部;以及一個電力警報系統。法國的委員會是在普安索的謀殺案後,於1861年任命的。他們提出,最簡單又最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在包廂之間的隔牆上開一個小小的窺視孔:
這個設置在包廂上部的天窗,以最合適的方式給包廂之間的交流帶來了便利。在特定狀況之下,它也會對乘客有所幫助,能夠讓想要幹壞事的人有所忌憚,因而能夠在物質上與道德上對之加以遏制。無論是對於乘客的舒適性還是隱私,它都不會有什麼損害,因為只要乘客們覺得可行,就可以自由地把它蓋上。引進這個裝置,成本也很低。它也不會把旅客們談話的內容、氣流,或者是煙味,從一個包廂傳到隔壁包廂。
這個窺視孔的確被引入了好幾條線路的列車,而且很快就成了諷刺畫的對象。它的確緩和了包廂爭議的直接原因,也就是對於謀殺的恐懼。然而,它卻沒能解決實際的交流這個問題,因為在包廂和車廂之間移動絕對是必要的。
包廂之間的實際聯繫方式,最為原始的形態是一塊腳踏板,安裝在車廂之外,連通了整節車廂。除了窺視孔之外,法國的委員會還推薦了這種踏板供普遍採用。窺視孔促進了相鄰包廂之間的視覺交流,而腳踏板則讓乘務人員能夠在列車運行途中進入包廂。很明顯,乘客們並不會在這個每年都會造成許多人死亡的裝置上鋌而走險。
一等車乘客,法國,1900 年。(巴黎:羅歇· 維奧萊檔案館)
包廂之間有效、安全且舒適的交流,只有通過車廂內部的通道才能建立起來:這就意味著至少是部分採用了美國的系統。1860年代初,瑞士的東北線路引進了一種車廂,就是在這個方向上邁出了第一步。這種車廂仍然分成包廂,但這些包廂是通過隔牆上的門連接起來的。然而,這種佈置受到的批評,與拒絕引進美式系統的批評是一樣的。有人說,穿過這種門通行,打擾了包廂的隱私與安靜。
霍伊辛格·馮·瓦爾德格是最終提出包廂問題解決辦法的人。他的解決方案是,把走廊移到一側,然後用滑動門把它與包廂隔開。這樣一來,就不用從車外進入包廂,而只能經過走廊間接進入了。車廂在兩端都有入口,類似於美式系統。這就保留了歐式旅客車廂當前的格局。包廂被保留下來,作為一種私人的、封閉的旅行空間。包廂間的相互聯繫不是穿過,而是從旁經過。這種位於一側的走廊,並沒有被視為實際旅行空間的一部分:它僅僅是為了建立聯繫而在技術上做出的必要讓步;它不是包廂的一種衍生,而是腳踏板的變體。對於歐洲民眾來說,基本旅行空間過去是,現在仍然是包廂:為了保留其安靜與孤立,為了讓其感覺起來既愉快又可怕,19世紀就不得不想出馮·瓦爾德格那“怪物”一樣的空間設計。在美國,鐵路和鐵路車廂的發展進程截然不同,這表明,包廂在很大程度上展現了歐洲的傳統與階級關係,而且它絕不是鐵路旅行的“自然”形式。
本文編選自《鐵道之旅》
[德] 沃爾夫岡·希弗爾佈施 著
金毅 譯
定價:5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