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科幻电影中的未来城市空间:混杂的进击与退守

施畅

一个幽灵,混杂的幽灵,在隔离城市游荡。

一方面,混杂是不受驯服的异域空间,藏身于未来城市的隐秘一隅。混杂空间是隔离空间的反面,是隔离秩序力所不逮、束手无策的地方。混杂之地并不十分美好,往往意味着污秽、粗粝、野蛮、狡猾、法外之徒、名誉败坏、遭人蔑视……以往用于控制这些混乱元素的原则和机制在混杂之地统统失效。另一方面,混杂是一股势力,是隔离秩序的潜在威胁。混杂拒绝一切的收编与改造,看准时机就大胆进犯,见势不对就仓皇退守。混杂之地是反抗势力酝酿进击和最终撤退的地方。 苏贾认为,尽管后现代城市的某些中心已经瓦解了,但中心依然是中心,其向心力依旧发挥作用。然而,监控并不总是奏效,注定有监控鞭长莫及的地方,因此,城市各处始终留有抵抗、拒斥和重新调整方向的余地,由此滋生出一种积极的空间性政治。[42]

混杂是隔离的产物,也是隔离的掘墓人。隔离总是试图将混杂排除在外,进而一手塑造了混杂地带。隔离空间拒绝流动,至少让原本合法的流动看上去没什么指望了。纯洁性与统一性的铁幕落下来了,而混杂是遏制隔离扩张的最后希望。空间内为数众多的被排斥者、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无以应对隔离的坚硬壁垒,唯有祭出混杂大法。混杂势力热衷于破坏隔离空间,以此实现对权力的反叛。他们抹除其边界,猛攻其堡垒,破坏其稳定,嘲弄其刻板,打破其惯例,骚扰其执法者……总有人想在这权力的标记上乱涂乱画,推倒它,碾碎它,焚毁它,甚至用排泄物玷污它,从而创造出新的象征意义。

未来城市常常被封闭在一个巨大的人工穹顶之内,与城市之外的自由荒野形成鲜明对比。幽闭是压迫与恐惧的源头,而旷野则意味着舒适与自由。电影里的主人公为了争取自由而奋起抗争,试图从禁闭之中逃脱出来,于是一路砍砍杀杀,奔向隔离势力鞭长莫及的旷野。未来城市一般可以分为三类:受制的城市,禁闭的城市,以及废墟的城市。这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连续性的分类光谱(spectrum): “某种威胁自由的压迫性力量渐次滋长,最终禁锢全城;与此同时,维护自由的反抗性力量也在增长;最后,两股势力展开终极对决,而城市则要付出沦为废墟的代价。未来城市犹如坐在火药桶之上,随时可能会遭受致命一击。”[43]

混杂之地的最大价值就是保存了自由的火种。尽管这种自由往往显得过于另类,与主流价值格格不入,但混杂之地毕竟为另类的选择提供了庇护。隔离空间的觉醒者的头顶上是一片不断被吞噬的天空,反叛者至少可以像幽灵一样从隔离空间侧身逃走。尽管避入混杂有时只是权宜之计,但是混杂之地让我们有机会审视异己之物对自身命运的控制。混杂之地能够提供久违的真相,提供喘息的间歇,提供潜在的援军,提供逃逸的希望。

然而,混杂有时是可怖的。隔离的被打破,意味着极端的冲突、秩序的颠覆,甚至全盘毁灭[44]。尼采有言“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45]混杂以极端相反的逻辑去反抗隔离:用肮脏来对抗纯净,用混乱来对抗齐整,用游击来对抗堡垒。尽管混杂最终胜利了,却埋下了矫枉过正、甚至是失控的祸根。混杂势力破坏起来雷厉风行,围墙崩坏,防范溃败,新的秩序却无从建立,甚至无法提供最基本的安全。电影《大都会》(Metropolis, 1927)警告我们:倘或劳工胆敢进犯,机器必将应声崩塌,最先遭殃的是底层劳工的子女,他们随时有可能被不断上涨的洪水淹死。不过,混杂无疑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它提醒空间统治者强制隔离所可能要付出的代价:所有的秩序可能在一夜之间猝然消失。

空间即政治,这同样适用于未来城市。 空间是可供摆放的支架,权力藉此施展开来; 空间也是上下隔离的支架,服务于等级秩序。未来城市的空间治理术是制造隔离以免于冲突,其假设是:城市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极化与混乱,而隔离是确保秩序得以维持的必要手段。为了应对特定的社会危机,隔离的城墙拔地而起,耸然矗立。

隔离意味着自由的受限,混杂意味着流动的可能。隔离之地将多样性驱逐殆尽,而混杂之地则是多样性的容身之所。混杂蕴含的反抗性对隔离空间构成了潜在的威胁,混杂势力是打破隔离、赢得自由的希望所系,不过隔离秩序的崩坏往往代价惨痛。

未来城市是一个关乎“自由”的故事,这缘于我们对丧失自由的恐慌。“公平”的议题往往为“自由”的议题所压倒,至少“公平”的诉求显得不那么紧迫。“不公”尽管会引发愤恨,但却是可以忍受的,而“不自由”则势必激起反抗。身处未来城市的主人公的首要使命是逃离抑或打破隔离。唯有取道混杂之地、假手混杂势力,藉此反抗隔离,方能彰显正义。不过混杂势力终究是个人英雄主义的,除了自由之外别无理念,亦没有提供一种新的规划或设计。况且,在历经大毁灭之后,只有少数人享受到了真正的自由。伊万•莫里森(Ewan Morrison)尖锐地指出,近些年卷土重来的敌托邦电影与新自由主义关系暧昧,愈来愈倾向于攻击大政府、福利国家、进步观念、社会规划以及平等价值[46]。

未来城市试图让我们相信:隔离是危险的,设计是可耻的,或者说设计本身必然会导向某种罪恶;唯有拒绝规训、打破隔离,正义才能得以伸张。这透露出西方科幻电影的右翼保守主义的内在倾向,这也是未来城市的空间政治魅影的真正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