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蛙的你,知道中國的青蛙神話麼

最近,一款畫面清新、操作簡單的日文遊戲“旅行青蛙”刷爆了大家的朋友圈,佛系、治癒、老母親的心……在那一刻,“你的”蛙兒子不只是“你的”蛙兒子,它成了“我們的”蛙兒子。即使是一款小遊戲,其風行實際上隱含著廣泛的社會心理動因。遊戲的治癒感在於其緩解了人們真實生活中的某種壓力,伴隨小青蛙擁有的“詩與遠方”而獲得替代性滿足;而從遊戲延伸出的網絡討論,又進一步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微弱但自由的人際鏈接。

青蛙一詞在日語中的發音為“kaeru”,與“回家”一詞的發音相同,據報道,這款遊戲實際上是日本生育部門聯合一家小遊戲公司設計和開發的,目的是為了發現生育意向強的年輕人,鼓勵他們提高生育率。所以整個旅行青蛙的遊戲基調在於用照顧青蛙模擬獲得照顧孩子的滿足感。是的,這可不是一個膚淺的遊戲,而青蛙也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形象。事實上,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青蛙不僅與“生育”概念有密切關聯,還包含著更豐富、更深厚的蘊意。

馬家窯彩陶蛙紋壺

早在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彩繪和雕塑中,蛙的形象就已出現,玉雕蛙則最早見於良渚文化。郭沫若在《中國史稿》中說:“在馬家窯文化的彩陶上發現有蛙、鳥的圖象;在仰韶文化的彩陶上除有鳥、魚、蛙等外,還有人首蟲身等圖象,有些可能就是當時的氏族圖騰。”無論是祈求生育繁衍,還是禱雨祈水,青蛙因其自身的習性與特徵,被先民賦予了特殊的想象意義。趙國華先生曾提出:“女媧本為蛙,蛙原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徵,又發展為女性的象徵,爾後再演為生殖女神。”而在我國少數民族地區,至今仍留存很多關於青蛙的習俗信仰。如在西南官話桂柳方言中,青蛙稱作螞拐,每年正月初一二月初的螞拐節,是壯族民眾的重要節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李斯穎所作的《壯族螞拐節儀式及盤瓠型“龍王寶”神話探析》一文,對螞拐節的儀式及由來做了細緻的梳理與記錄,揭示了這一信仰的深刻背景。因篇幅原因,在此為讀者作節選、整理如下:

螞拐神是雷神的兒子,它從天而降,來人間管理季節、保佑社稷並鎮邪減妖。大年初一,一位姓李的老人在挑新水時,螞跳到他的懷裡,李老人就把它帶回家養在水缸裡。七七四十九天後,螞拐變成了人,李老人給他取名為龍王寶,視為自己的兒子。龍王寶周遊民間到處除害,使天下無災無害,年年糧食豐收。有一年,番厥進攻南國,侵佔蜀地,進攻到黔滇界。皇帝束手無策,發皇榜招聘能領兵退番的能人異士,許諾退敵後將許配愛女、封大將軍。螞拐揭榜後,被封“平番元帥大將軍”,領兵來到黔滇界。面對會施妖法的毛人妖怪,螞拐運仙氣破壞了毛人的法術,“三十六天平雲南,四十二天收蜀嶺”。螞拐得勝班師回朝,被封為大將軍,成為駙馬。儘管螞拐是駙馬爺,但依然披著他的“青色花皮”,皇后嫌皮難看,趁螞拐睡著的時候將皮丟進火坑裡,螞拐也被燒焦。皇帝將螞拐的骨灰散發天下,讓家家戶戶都要虔誠祭祀。因此,村村寨寨在農曆正月初一要做螞拐棺祭祀螞拐,直到二月初二便葬螞拐,以此紀念螞拐的豐功偉績。

廣西天峨縣納洞村壯族祭祀螞拐的螞拐亭(李斯穎攝於2012年2月1日)

與盤瓠神話用於解釋“還盤王願”“跳盤王”和“盤王節”等儀式和節日起源相似,龍王寶神話是當地螞拐節活動得以開展的重要敘事,神話主角是儀式的祭祀對象,節日活動與神話內容相吻合。神話、信仰與儀式之間呈現出相互支撐、彼此強化的良性生態,神話與儀式似乎成了“原生性的共存體”。

以筆者曾調查的廣西河池市天峨縣納洞村2012年螞拐節為例,人們在農曆正月初一前製作祭祀螞拐的“螞拐亭”,並在正月初一上午尋找冬眠的螞拐,將找到的第一對雌雄螞拐用鞭炮炸死,放入小棺材,在螞拐亭中進行祭奠。祭品包括大駝背粽、米花、米酒等壯族過年必備的食物。本村與附近村寨的人們,會不定期到螞拐亭焚香、守孝,有時比賽擂鼓,有時鬥歌。所唱民歌既有講述龍王寶身世與豐功偉績的內容,也有情歌對唱,儀式為青年男女的社交接觸提供了機會。農曆正月十一晚上,人們在布麼的組織下,將放有螞拐屍體的螞拐棺用彩轎抬到本村各寨中游走,最終將螞拐棺葬入螞拐墳,儀式才結束。與“還盤王願”“盤王節”等不同,螞拐節並沒有顯示出太多道教文化的儀式植入,孝蛙、葬蛙等神秘古樸的儀式環節依然為民俗學家與人類學家所津津樂道。

迄今為止,在紅水河流域所蒐集到的螞拐節起源神話的數量和內容是有限的,這些神話異文的內容趨同性較強。第一類異文以盤瓠型神話母題為主,如《龍王寶》《英雄索吉》等。《螞拐的故事》融合了田螺姑娘型的敘事,也與動物脫殼母題有關。第二類以“燙死螞拐需賠罪”的母題為主,如《東林郎的故事》《螞拐歌》和《牙遊歌》等。第三類以“螞拐祈雨”母題為主,描述拐出於各種原因幫助人們求雨,壯民便過螞拐節來紀念它。第四類則把螞拐說成是反抗外敵入侵的壯族統領的化身,該異文流傳在那灣村林丹爐屯。

廣西天峨縣納洞村村民在螞拐節慶典上祭拜“龍王寶”(李斯穎攝於2012年2月3日)

結合螞拐節起源神話的分佈及其儀式、信仰內容來看,紅水河東岸與西岸的螞拐節有較分明的區別。紅水河東岸受壯族麼教以及漢文化的影響更大。此岸的大同、坡峨、隘洞、長樂、坡拉等鄉的壯族村落傳承著方塊壯字的古歌本或麼經抄本,亦是盤瓠型螞拐節神話的流傳地,如《龍王寶》流傳於天峨縣納洞村一帶,《英雄索吉》流傳於南丹縣那地村一帶。納洞村螞拐節儀式上祭祀的是龍王寶,所傳承的螞拐歌舞均圍繞龍王寶而展開。

頗有意思的是,螞拐舞表演中還出現了漢族上古賢君禹王、堯王以及臭名昭著的紂王的面具。附會上聖賢孔子的《埋螞拐的故事》亦流傳於紅水河東岸一帶。《螞拐歌》等與東林郎有關的神話也主要流傳在東岸。紅水河西岸盛行口傳《牙遊歌》等神話與歌謠,信仰以女性身份的螞拐——蛙婆為主,因此螞拐節又被稱為“蛙婆節”。河池市天峨縣岜暮鄉板麼村還保留著據說是明朝時期的蛙婆神像,但相關的祭祀及表演已經衰微。通過比較可以看出,紅水河東岸受書寫系統影響的、民間精英階層較活躍的地方,螞拐節起源神話內容更為豐富,傳承也較為持續;在紅水河西岸缺乏精英階層組織和維繫民族文化傳統的地區,螞拐節起源神話較為古樸,敘事簡潔,當地民眾對螞拐節傳統仍保存著一定記憶,例如三十二套路的螞拐銅鼓舞等,但傳承遭遇困境。

廣西天峨縣岜暮鄉板麼村壯族螞蛙婆廟(李斯穎攝於2012年2月4日)

從螞拐節起源神話的變異可以看到,在紅水河流域活躍的民間精英人士——以布麼和掌握漢文化的讀書人為主,對神話進行了一定的改造,使之在不同地域產生了差別。螞拐節起源神話中之所以會吸收盤瓠型神話、葬母神話,出現孔夫子、東林等人物,都離不開民間精英階層的努力。正如傑克·古迪在探討書寫與口語記憶的關係時說:“知識與記憶用口頭展示的方式捆綁在一起。有了書寫文本,作者可以從書上抄錄,他或她可能並不‘瞭解’這個主題。”紅水河東岸的精英人士亦有可能在廣泛的閱讀之中,將其他的敘事帶入螞拐節起源神話之中,並實現了此類敘事在民間大眾中的口頭呈現。這類被引入的敘事中,盤瓠神話是一個典型。吳曉東認為,“盤瓠神話由大量南下的中原漢人帶到南疆,並得到當地少數民族的接納”。筆者猜測盤瓠型龍王寶神話亦是如此,被“移花接木”地用於解釋螞拐節的起源,並通過民間精英階層的改造與傳播得以興盛。

廣西天峨縣岜暮鄉板麼村壯族蛙婆廟的蛙婆石像(李斯穎攝於2012年2月4日)

剝離這些後來增添在螞拐節起源神話上的敘事,筆者認為“燙死螞拐需賠罪”“螞拐祈雨”母題產生的年代較早,以女性“蛙婆”為信仰對象的歷史更為悠久,甚至以女性牙遊等作為主角的敘事存在的時間也更長一些。人類社會從母系氏族社會發展進入父系社會是不爭的事實,至今社會中仍遺存著大量的女性生殖與女體信仰痕跡。螞拐節儀式及相關歌謠中多見與生殖、繁衍主題相關的展示與期盼,如跳各種具有性暗示的舞蹈;板麼村蛙婆神像的下身有一處窟窿被用於埋葬螞拐,常被學者解讀為女性生殖器官的隱喻;尚未生育的夫婦多在螞拐節期間拜謁蛙婆以求子。

隨著時代的發展,神話敘事中的螞拐神發展出男性形象,或性別依然模糊。如“螞拐祈雨”母題中描述螞拐為雷神的孩子,未言明性別。通過螞拐向雷神求雨,契合人們觀察到的“蛙鳴—下雨”的自然現象規律,因果關係簡單明瞭。此後,“東林葬母”母題的融入才形成了《東林郎的故事》等神話文本。龍王寶神話得到傳播與頌揚,是對螞拐信仰進行演繹、拔高的結果。

廣西天峨縣納洞村壯族村民給“龍王寶”上香(李斯穎攝於2012年2月3日)

螞拐節以龍王寶等為主角的新敘事或新傳統之發明與實現,是歷史上中央王朝漢文化“大傳統”的不斷滲透與南方山地“小傳統”頑強延續相碰撞、融合的產物。所謂大傳統,“指代表著國家與權力、由城鎮的知識階級所掌控的書寫文化傳統”,在紅水河螞拐信仰區域,這大傳統的掌控者主要是指近幾百年的土司階層以及掌握了漢文與方塊壯字的壯族民間精英階層。早在北宋時期,流傳龍王寶神話的納洞村屬於地州世襲羅氏土酋的管轄範圍,流傳英雄索吉神話的那地村是那州世襲州長官(土酋)的治所所在地。那州、地州都是當地土酋主動向北宋請求內附、表示臣服而設立的羈縻州,在明清時合併為那地州。據說,至今當地仍有人保存著那地清朝土司羅騰皋寫的螞拐節祭詞。那地村的新街螞拐亭位於原那地土司衙署建築群中,應與官府祭祀有關。在中原王朝漢文化大傳統的觀念輸出下,世代傳承的螞拐節儀式及其敘事風格突變,神話母題展示出了明顯的“忠君”“報效”思想。“東林葬母”母題側重於強調“孝”的重要性,這也是中原漢文化大傳統的核心觀念之一。可以看出,羈縻州統治範圍下的螞拐節神話敘事融入了中原王朝秉承的“忠”“孝”理念,大傳統對於南方山地的影響可見一斑。小傳統則指“代表鄉村的,由鄉民通過口傳等方式傳承的大眾文化傳統” 。與螞拐節小傳統相關的神話敘事主要指“燙死螞拐需賠罪”“螞拐祈雨”等母題,這類母題與壯族傳統的稻作農耕生活方式聯繫得更為緊密,因果關係明確,具有本土的民族思維特點與文化特徵,在民眾之間口耳相傳,流傳較廣。“一個區域的文化傳統一旦形成,是很難被完全放棄和割裂的,即使它在政治上不能佔據主導地位,但它也會作為地方文化小傳統,以各種方式被傳承,併發揮著某些作用。”此外,流傳在那灣村林丹爐屯的神話將螞拐視為壯族統領的化身,由於他們抵抗外敵入侵,被朝廷視為反叛而被殺害。這或許有歷史事實的映射,亦是地方小傳統與統治王朝大傳統的一種抗爭,甚至可能曾是“犯了統治階級的禁例”的“地下小傳統”故而流傳不廣。螞拐節起源神話傳承的若干形態是大傳統與小傳統之間博弈、交錯、融合的結果。

請看這本書哦

《盤瓠神話文論集》

“中國神話學”課題組 編

學苑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學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