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红炉、老友、新酒,值得一生品味的唐诗

2018年的第一场大雪终于来了,作为一个苦逼的上班族,天没亮就被塞进挤得满满当当的公交车里,经过一路的颠簸蠕动,再从后门被抛下来,精神状态都是木然的。不料一下车忽见雪花缤纷,四望皎然,心情顿然一爽,不由涌出一股作诗的冲动。

传说杜甫雪中坐轿出行,轿夫望着片片飞雪,也是诗兴大发,脱口吟道:“片片片片片片片”,然后,就没有了然后。于是轿上杜甫接道:“雪落秦岭形不见。”轿夫一听大喜,回头问道:“此人莫非杜少陵?”老杜答曰:“然然然然然然然”,恰好凑成一首绝句。这说明诗人的气质秉性是与生俱来的,与金钱地位,文化高低,关系都不大。不但穷可以酸,痞亦能雅。

不信的话,有狗肉将军张宗昌张大帅的《咏雪》诗为证。

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

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呀筛石灰。

诗人以疑问句开篇,从人间瑞雪,扯到天上玉皇,把读者从静谧清冷的雪景,硬生生拽进了热闹忙碌的劳动场面,超越意识流,赛过蒙太奇,跨度之大,诗坛罕见,脑筋不够数,真就跟不上。杜甫形容李白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张大帅则能惊得李白掩面,气得鬼神吐血。

可是话又说回来,“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轿夫和大帅,能雪中作诗,都不是俗人。屈原自夸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这二人虽然少了后天的修能,内美却都咕嘟咕嘟地往外溢了。

我乃愧少修能惭无内美,连片片诗也做不出之辈,没奈何,只得踏着乱琼碎玉,吟几句前人咏雪的诗,聊舒胸臆。

少年时最爱的一首《塞下曲》作者:卢纶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此诗风格雄健,气高韵长。少年时,喜欢把自己想像成诗中提刀跃马的将军,眼看就要擒敌建功了,却恨被大雪贻误了战机。那时候哪里懂得,诗人是借大雪,委婉道出边塞士卒之苦,隐晦地表达了对“吾皇开边意未已”的不同看法。


祖咏《钟南望余雪》

钟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据《唐诗纪事》记载,此诗为祖咏在长安考进士时,在考场所作。古代考进士,实际上等于现在考公务员。因为考上了,就有官做。按规定,是要作一首五言律诗的,可他写了这四句后,认为意思尽了,就交了卷。


胡适曾作《差不多先生传》一文,讽刺中国人普遍做事不认真,处世少原则。其实古人是最讲究原则的,儒家的中庸之道追求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绝对不搞什么差不多。祖咏在关系到个人前程的考试上,也不肯凑够八句,以迎合上面的意思,这就是儒家知识分子的风骨。事情的结果是,祖咏竟然被破格录取了。容得下这样的文人,这就是大唐气象。

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古人评价此诗“二十个字,一字一层,却又连成一片,故奇”。读此诗只感觉冷到了极致,画面中山寒水寂,万物归藏。茫茫天地间,只有飘零的雪花,还显示着一点生气,让孤独钓客,不至于被冻僵。

当年被贬的柳宗元,听说刘禹锡将贬到偏远的播州,念刘禹锡老母年事已高,若携母同往,长途颠簸,命必不保;如果其母不去,天各一方,便成永诀。于是激动地说:“我与刘禹锡是挚友,怎忍心让他母子为难呢!”于是以贬黜之身,冒着再次触怒朝廷的危险,上书要求将自己的柳州刺史给刘禹锡做,自己愿往播州上任。正是士穷见节义,患难显真情。子曰:“有德者必有文”,此诗中,虽然江是寒的,雪是冷的,却能感觉到诗人的心是热的。

白居易《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哪里是诗呢,完全就是一句日常的对话嘛。眼前景致口头语,触动众人心底事,信手拈来,皆成妙谛,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诗家三昧。苏辙说:“文不可以学而成,气可以养而致。”若非胸中自有沟壑,哪能见众人皆所见,独言众人所不能言。


暮雪、红炉、老友、新酒,这首小诗,给肃杀的冬天,平添了融融的暖意。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极具艺术感染力,历来为人所称道,但我读此诗,却分明感到一种凄楚和无奈。白居易有句诗道:“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此诗描写天冷夜寒山远雪大,更衬托出了出门人的孤独艰辛。山中雪夜,风烈如割,家中有妻儿老小,热炕火炉,不是为了生活,谁会在风雪之夜,流落在异地他乡?

古书里说“倮虫三百六,人为之长。”仔细想想,这都是人自以为是的感觉。蚂蚁虽然也和人一样忙忙碌碌,但人家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就可以顺应天时,停下工作,躲进安乐窝里,悠然地过冬。而号称万物之灵的人,不管是风霜雪雨,雷电雾霾,何尝能有一刻的停歇?幸福感,真是一个奢侈品。

生活为何如此艰辛

白玉蟾《早春》

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

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说起白玉蟾,此人是宋代道家南宗的祖师。当初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还算给面子,对他大发了一通议论,而大名鼎鼎的朱熹几次向白玉蟾请教,都被他婉拒,根本就不接待。道家内丹派自唐代以来,融合佛道两家之长,禅道同参,性命双修,故白玉蟾此诗虽言踏雪寻梅,却包含着耐人寻味的玄理禅机。

我们不必穷究此诗的深意,只须看那枝头梅初放,暗香透雪来,就知道,大雪过后,春天已然不远了。这样一想,心情便好得多了。因为,人总是要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