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青城舞剑录

元惠宗至正年间,有两个道士,一个叫真本无,一个叫文固虚,不知他们是什么地方人,他们在威顺王门下作客,二人都精于剑术,通晓兵法,智谋深远,可称为文武全才。威顺王虽然养为食客,却不知他们是奇才异能之士,只有樊口的卫君美很看重他们。

有一天,威顺王到另一所园林去游玩,叫真本无、文固虚二人陪伴看他。二人便乘这个机会从容进谏“现在天下太平的日子过久了,王家积累的财富数量又大品种又多,在大王看来,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尽情享受了,于是只追求声色犬马之乐,而忘了其他。但就我们看来,情况并不可乐吧。天子老而昏聩,皇后得宠骄横,一众大臣,又以演揲儿法(参欢喜佛)这类淫秽的把戏蛊惑君心。朝廷内外,贿赂风行,是非颠倒,以至于天怒人怨,却不知悔悟。武备不修,朝政废弛,小人得志而横行,君子受谗而罢斥,这种危急的形势,就如用一发而引千钧、大祸即将来临,实在令人恐惧。今日的形势,正如苏老泉曾经说过的那样‘有了祸乱的苗头,但没有被人们察觉,这就叫做即将动乱’大王是皇帝的至亲,是江汉一带的屏障,应当求贤纳士,选将练兵,节约财富,预作防备。万一风吹草动,四海震动,就当高举义旗,率先奔赴国难,上以解救君父的急难,下以尽臣子的责任,恢复神州,巩固家邦,然后功成身退,口不言功,恳请归藩,世世代代守卫南方。到那时,史臣记下您的事迹,称赞您是大元的精英,功在史册,名垂千古,这功劳岂不是十分伟大吗?这荣誉岂不是十分崇高吗?”

听了这两位道士的侃侃议论,威顺王感到十分奇怪,说“你们得了疯症吧?不是在发痴发呆吧?为什么你们说的话如此不伦不类!再说,我就把你们两个抓起来,送给朝廷议处。”两位道士感到无话可说,默然而退,商量说“当今的这些达官贵人,就如同一堆腐骨残肉,完全丧失了灵魂,耗尽了精神,你还能对他们有什么希望?你还能教导他们发奋图强?我们何不去寻访一位豪杰之士,辅佐以成大事?现在当道的这些小子,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值得我们为他们出谋划策。我们如不赶快离开这里,大祸就要临头了!”于是他们在黄鹤楼上题诗后便逃跑了。

真本无题的那道诗是这样的:

平生智略满胸中,剑拂秋霜气吐虹。

耻掉苏秦三寸舌,要将事业佐英雄。

文固虚题的那两首诗是这样的:

胆气堂堂七尺躯,壮心肯作腐儒迂?

桥边黄石徒为尔,自有龙韬一卷书。

芙蓉出匣照寒芒,上带仇家血影光。

前席早知无用处,错将豪杰待君王。

威顺王听说两位道士走了,便派人去寻找、却没有找到。

没有多久,天下大乱,正如两位道士曾经预料的那样。

至正十五年(公元1355年),倪文俊起义反抗元朝,攻陷了湖北沔阳。威顺王的儿子报恩奴和湖南元帅阿思兰,带领大军水陆并进,去讨伐倪文俊。船至汉川,因汉水跌落都搁浅了.倪文俊在木筏上点着火,顺流而下,烧毁了元军的战船,报恩奴也被烧死。威顺王经受了这一挫折,才想起了两位道士曾经说过的话,便连忙派人去寻找他们!但百计寻觅,也不见踪影。陈友谅听说他们来往于光、黄二州之间,也派遣使者带着书札和礼物去聘请,他们认为陈友谅也不足以共事,没有接受聘请,飘然奔赴四川,过了不久,红巾军元帅明玉珍在重庆建都,建立夏国。他早就听说这两位道士的大名,也派人寻找他们,同样没有找到。

后来朱元璋削平群雄,统一中国,建立明朝,两位道长的知己好友卫君美的哥哥卫君彦任西充县承。卫君美到西充去看望兄长,回归途中乘坐的那只船触礁沉没,同船的人都葬身鱼腹,只有君美死死地抱着一块船板,被大浪卷上岸来,因而不死。但他的行李、盘缠都被江水卷走,幸好身边还有一点散碎银子。他急忙投奔江边老百姓家里、觅火烘干衣服,买食填塞饥肠。但身边的银子太少,而归途遥远,于是感到无法可施,便犹豫徨起来。民家的一位老人,看他模样斯文、说话诚挚,知道他不是平凡之辈,很热情地接待他,留他住了几天。因为闲得无事,他便出外散步,忽见两个道士走上前来,向他拱手行礼,说“卫先生竟贫寒到了这一地步!”卫君美仔细一看,来者原来就是真本元、文固虚两位道长。君美便向他们讲了旅途遇险的经过。两位道长说“有我们在,你用不着担忧了!”于是拉着他往家里跑,原来他们就住在青城山。

到青城山,就见到一幢豪华的住宅,庭院深深,曲房邃密。奴仆数人,列侍左右肴馔都是水陆珍品,歌舞已达声容并茂。席间二人与君美话旧,欢若平生。君美询问他们在动乱年月的生活情况,他们说“自从黄鹤楼题诗离别之后,便乘船溯江而上,来到四川,长期在青城山隐居,陶醉在这美好的大自然中,甚感欣慰。只可情壮志未酬,一事无成。俯仰天地之间,漂泊有如萍梗。独居闲处,愧对故人。”说完举杯劝饮,三人都喝得十分痛快。

酒喝到酣畅处,三人豪情满怀,议论风发。

真本无说“天下之事,贵在知己。所谓‘几’,就是一种征兆,一种苗头。能看到这种征兆,就能预知吉凶。《易经》说‘知几其神乎?’又说‘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孔子的孙子子思也曾说过‘君子知微。’说的都是这个道理。从古到今,豪杰之士不少,但能知几的人有几个呢?我看汉朝就算张良最知几。张良的事情记在史册,我们不必重述,只谈谈他所见到的‘几’究竟是些什么。汉高祖的功臣,没有谁能超过三杰的。所谓三杰,就是张良、韩信、萧何。而张良又是三杰中的最杰出者。就才能来说,项羽高出于刘邦,而项羽却为刘邦所灭,这完全是由于张良谋略超凡。由此可见,张良不仅是三杰中的最杰出者,而且也高出于刘邦、项羽。刘邦提出‘三杰’这个名号,实际上眼睛已盯住了这三人,心中已萌发了猜忌。张良看到这一点,萧何、韩信对此却未察觉,结果一个受牢狱之辱,一个被诛夷九族,而张良却安然无恙。萧何、韩信的灾祸不起于受祸之时,而起于被号称为‘三杰’之日。天下未定之时,张良的奇谋层出不穷;天下已定之后,他退隐装傻。接受封邑的时候,他选小县;大伙议论之时,他从不抢先发言。你看他么多知几啊,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文固虚说“我看宋朝也有一个最知几的人,那就是陈抟。五代天下大乱,这局面古所未有。要是没有英雄起来平定动乱,还不知要乱到何年何月呢!陈抟看到了这千古一时的良机,原有志于成就大的事业,便往来关中、洛阳一带。这难道是浪迹闲游吗?等到听说宋太祖赵匡胤登基,他掉下驴背大笑,所以有‘属猪人已黄袍加身’的说法。他用一个‘已’字,意思是天下大势已定,不可与之争锋,这也就是知几。因此他拂袖归山,高卧白云,与野花啼鸟享尽人间春色。由于他远走高飞,在这尘世上竟不着痕迹,自然也就不会坠人尘世的罗网。这就叫‘寓大巧于至拙,藏大智于极愚’天下后世只知道他是位睡神仙,只知他是一位隐士,谁能测试出他的深浅?拿陈抟与张良相比,我看有过之而无不及,人们说‘英雄回首即神仙’这话你相信不相信。”

听了真、文二位道长的高论,卫君美说“二位道长在名山修炼、视富贵如尘埃。听你们两位刚才的高论,我发现你们仍不能忘情,这岂不是修炼时的一大拖累?”

两位道长听了大笑,说“卫先生平日的议论是那样的高超,今天的见识情趣又为什么如此低下?在字里行间讨生活,成天咿咿唔唔地读书本,这实在是儒门中的尘垢整天学熊一样攀援,学鸟一样伸举,导引服气,这也实在是仙家的糟粕,我们所谓的修炼,难道就是这祥吗?”

他们说完,便带着君美在室内参观,只见绫罗堆积,金玉满室,各有美人掌管。然后到了一个山岩里,里边有骷髅上百个,二人指着说“这些都是世上的不义之人,我们把他们处决了!”君美看了,伸出的舌头久久不能缩回去。

第二天,大摆筵席。君美坐在客席,二人在下作陪。两位美人捧出象牙盘,盘中有明珠十颗、黄金百两。君美不敢推辞,只是点头称谢,席上三人畅饮,喝得醺醺大醉。

在酒席上,真本无先举杯吟诗,诗云:

盖世英雄盖世才,关河百战起尘埃。

辽东白鹤空留语,天下黄金漫筑台。

壮志已成终古恨,残编付与后人哀。

东风万斛曹瞒舰,尽化周郎一炬灰!

文固虚接着吟道:

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

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

当道有蛇魂已斩,渡江无马谶谁凭。

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他们写的诗大体都是这样,他们的为人于此也可见一斑。君美自知所吟的诗不可能高出于他们之上,便填了《喜迁莺》词一首,举杯向二人致谢,并亲自歌唱了这首词来助酒兴。词云:

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于萧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郭!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谁著。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寥落,相见处,萍水异乡,烂漫清宵酌。说到英雄身同梦,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凌弱,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第二天,君美告辞,两位道长说“唐代有红线,现在有碧线,我们要她送先生一程。”应声从内室中走出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年约十七八岁,背上背着竹箱,跟着二位道长,送君美于青城山路上。两位道长说“后会难以预测,请为先生起舞。”碧线打开箱子,取出大如鸡卵的白丸四枚,原来是两对雌雄剑。两位道长将它们引伸拉长,飞腾起舞,立刻天昏地暗,风惨云愁,只在尘埃中见电光闪耀,交互缠绕,君美两腿发顗,行不成步。回看所住之处,都是悬崖蛸壁,没有路径。君美不敢迈步,目瞪口呆,就像有把刀子架在自己脖项上,吓得胆顺心惊。舞罢剑,两位道长不见了,只有碧线在他身旁站着。她从皮囊中倒出美酒,二人同喝。到了夜间,碧线拉着君美的手,向东南方向飞驰。将近三更时分,君美就到了家里。只见二位道长赠送的金珠搁在床上,碧线却早已不见,他始终弄不清楚,碧线用了什么法术,这么快就把他送回家中。

选自《剪灯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