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皓琛︱走出上一代法國人的舒服區和不適區
《風暴中的哲學家》,[法] 伊麗莎白·盧迪內斯庫著,湯明潔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3月,328頁,68.00元走出舒適區,擺脫溫水煮蛙的狀態,這並非僅是當代社會快節奏下的精神強心針,其實也可以作為觀察知識群體的一個切入口:他們是彈起老調,抑或是譜出新曲?是做按捺住內心激流的寂寞人,抑或是做時代風暴的弄潮兒?是該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舒適,還是要一味突破,狩獵新的不適?倘若拿這一系列問題向當代法蘭西提問,那麼我們便要留意各種可能回答背後的時代脈絡。因為,每一代法國人都有自己的舒適區和不適區,每一次突破或頑抗都透露出特定的時代精神。在2018年回顧法國當代盤根錯節的知識版圖,如果不把代際的思想接力考慮進來,那麼即使是老練的中國讀者也可能會對這一知識版圖的把握錯位,把彼時的不適誤作此時的舒適。法國精神分析史家盧迪內斯庫(Elisabeth Roudinesco)在2005年面世的《風暴中的哲學家》便是有了時間距離後的一份個人知識版圖。盧迪內斯庫以專治精神分析史聞名西方世界,早年著有厚重的《法國精神分析史》和《拉康傳》,近年更擴大視野,在多部成果的基礎上寫出《彼時和現時的弗洛伊德》。以如此一種知識背景來打量心目中六位法國當代哲學家的“風暴”,盧氏便不再是在眾多已有哲學學術成果上徒增對某人某話的文本細讀。用她在序言中的話來說,手繪法國哲學家群像的本意,是希望讓他們的思想彼此映照出法蘭西當代思想史上的幾個閃亮時刻:康吉蘭、薩特、福柯、阿爾都塞、德勒茲和德里達。掩卷之際,我們便會發現:縈繞盧氏心頭的這幾個時刻,多數還和心理學或精神分析有點瓜葛。
德勒茲、福柯和薩特共同出席關於“監獄信息小組”(GIP)的集會然而,吸引過全世界目光的當代法國思想,難道還需要盧迪內斯庫在二十一世紀初精挑細選,反覆回味?法國人對自身當代思想或褒或貶的反思,難道不是從來不曾就中斷?拿中國讀者熟悉的來說,我們早已瞭解到薩特和阿爾都塞的某些歧途被同代人嚴厲批判為“知識分子的鴉片”“想象中的馬克思主義”;福柯、阿爾都塞、德里達以及深受盧迪內斯庫本人景仰的拉康,亦早已在八十年代中便遭到來自法國本土的強烈質疑,被劃入帶負面意味的“1968一代”;冷戰結束之際,法國知識界長期對蘇聯極權主義的筆伐終於笑到最後,其整體右轉的態勢進一步加速,有領軍人物甚至喊出“幻覺已成過去”;連福山那篇早為中國學界熱烈討論的《歷史終結》(La fin de l’histoire),不正是在1989年率先以法文在巴黎的自由派雜誌《評論》上打響頭炮?告別革命,幾乎就是告別了整體上改造社會的革命理想。九十年代以來的法國知識版圖,確實放棄了在整體上突破民主社會的念頭,其討論議題亦越來越轉向梳理西方自身民主發展歷程和修補細節上的社會偏誤。面對這種不慍不火的舒適區,我們不難理解:2001年法國左翼學者對保守思潮重佔主流的憂心(D. Lindenberg);2004年英國史家對法國思想界陷入溫水煮蛙狀態的猛批(P. Anderson);2007年另一位左翼學者對近二十年的法國哲學界不思突破的痛斥(D. Eribon),甚至把相當一部分當代哲學學者斥為“只懂來來去去地註解老掉牙文本”!盧迪內斯庫這本《風暴中的哲學家》,也大致可以算入這一糾偏的脈絡,只不過語氣少了檄文的殺氣,多了對精神同路人的敬意。這位精神分析史家在書中關注的其中一個核心主題,就是要借六位哲學家,重申一種業已在法國知識界褪色了的理想。如此一來,哪怕告別了革命,盧迪內斯庫也不願陷入舒適區,不再突破。借六人的肩臂,她要重申一種代際的接力棒。如書末最後幾頁所示:她引為同代人的精神同路人,“既不認定主體有著徹底的自由,亦不斷言主體勢必為社會或語言結構所決定,他們更傾向於懷疑這種非此即彼思維的源頭。這也是何以他們堅持批判啟蒙和邏格斯的種種幻象”。換言之,哪怕康吉蘭、薩特、福柯、阿爾都塞、德勒茲和德里達之間有著錯綜複雜的分歧和承接,但就精神氣質而言,六人和盧氏一樣,都懷著抵抗精神,不願一勞永逸地躺入舒適區。《風暴中的哲學》一書裡的抵抗,既有康吉蘭投身對抗納粹德國的家國情懷,也有薩特持續否認無意識、強調自由意志的主體哲學,還指福柯突破精神病學的規訓、“在西方文化最精緻表達的內部”發現了瘋癲秘密,當然還有德里達在《馬克思的幽靈》中對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警惕,有德勒茲對精神分析之因循守舊而作的全盤否定。就連殺妻的阿爾都塞,盧氏竟也力排後人多個版本的心理學殺人解釋,為這位哲學家的病態境地賦予相當的騷動和顛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