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誕於10月23日。
出生之時,喜鵲飛到李家,銜著樹枝。
1880年,世人皆以為祥瑞。
李叔同一生,將這段樹枝,隨身攜帶。
李叔同的父親,先為吏部主事,後為天津鉅富。李叔同出生之時,父親已68歲。
李家規矩極嚴。李叔同8歲起研讀四書五經,學習書法、金石,13歲學習訓詁(文言文白話文互相翻譯)。
15歲時,李叔同吟出詩句: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
既為富家子弟,李叔同自然喜歡上了唱戲。他捧的戲子,名為楊翠喜。白天觀戲,晚上送歸。
少年之戀,天真爛漫。
18歲,母親之命,李叔同成婚,成婚經費30萬元。
彼時,2萬元可購置一衚衕大院。
約等於現在2億元,買一個四合院。
相當於,現在某富二代結婚,家中支持30億元。
恰時,公車上書,百日維新。李叔同也捲了進去。他刻下印章“南海康梁是吾師”,敬佩譚嗣同的捨生取義。
變法失敗。李叔同被追查。無奈之下,他攜妻避禍上海。這一年,他19歲。
在上海,李叔同的生活,就是一個字“浪”。
聲色犬馬,紙醉金迷。
上海灘每一個名妓,都與他有關聯。
上海灘每一個歌郎,都是他的朋友。
肉身入了繁華,必然翻江倒海。所謂紈絝子弟,無非是荒唐歲月,多金青春。
少年弟子江湖老。
與紈絝子弟不同,李叔同天賦溢出。
他創立“滬學會”,排演新劇。
他將古文填入西洋音樂,成為中國最早的流行歌曲。
他成立書畫公會,合辦《書畫報》,以書法篆刻名揚上海。
他愛好京劇,票了《黃天霸》,從老生唱到武生。
李叔同無所不能,絢爛到了極致。
他的錢比王思聰多。他的才華遠超韓寒。他的音樂才能勝過林夕。他的書法、篆刻是公認的名家。
更重要的是,他才20歲出頭。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25歲,李母去世。李叔同石破天驚,用新的禮儀舉辦喪禮。
他創作哀歌,請兒童團合唱。
他在靈堂彈起鋼琴,寄託哀思。
喪禮之後,他突然宣佈,要去日本留學。朋友問他去幹什麼,他說,一學美術,二學音樂。
李叔同向“十里洋場”揮手作別。
這一聲“再見”,遠比杜月笙1948年攜家坐郵輪離開上海灘時,要灑脫豁達許多。
上海灘的繁華,沒有留住李叔同。
在日本,李叔同似乎回到了8歲時的學習狀態。
他精修音樂,精研美術。
他作自畫像,油畫滄桑而有韻味,筆致瀟灑。
他努力學習西方經典音樂旋律,窺探一二,並形成了自己的作曲方法。
在日本,李叔同與他人合辦戲劇社團“春柳社”,並男扮女角,出演《茶花女》。日本人評論“優美婉麗”。
趙樸初曾贊: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耀天心。
在日本,李叔同娶了一任日本妻子,是他的人體模特兒。
31歲,李叔同回國。迎來了他人生的下一任角色——教師。
晚年,已是弘一法師的李叔同回憶教師生涯,用了4個字“私心大慰”。
他說:“任杭教職六年,兼任南京高師顧問者二年,及門數千,遍及江浙,英才蔚出。足以承紹家業者,指不勝屈,私心大慰。”
豐子愷回憶他的老師,說李叔同是“溫而厲”。
“他從來不罵人,從來不責備人,態度謙恭,同出家後完全一樣;然而個個學生真心的怕他,真心的學習他,真心的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為就人格講,他的當教師不為名利,為當教師而當教師,用全副精力去當教師。就學問講,他博學多能,其國文比國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歷史比歷史先生更高,其常識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書法金石的專家,中國話劇的鼻祖。他不是隻能教圖畫音樂,他是拿許多別的學問為背景而教他的圖畫音樂。夏丏尊先生曾經說:‘李先生的教師,是有後光的。’像佛菩薩那樣有後光,怎不教人崇敬呢?”
此外,李叔同還重視一名音樂奇才,名叫劉質平。劉質平在日本留學,衣食無著。李叔同寫信給他,詳列了自己的開支——
“現每月入收薪水百零五元,出款,上海家用四十元(年節另加),天津家用二十五元(年節另加),自己食物十元,自己零用五元,自己應酬費買物添衣費五元。如此正確計算,嚴守之數,不再多費,每月可餘二十元,此二十元即可以作君學費用。”
也就在這段時期,他寫下了《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後世一名歌手說:“我要是寫得出這樣的歌詞,馬上死也行。”
35歲那年,李叔同迷上了“斷食”。第二年,他跑去虎跑寺,斷食20天。回校之後,他開始吃素。
李叔同寫下《斷食日誌》,文中雲:“精神界一片靈明,思潮澎湃不已,法喜無垠。”
“作印一方:不食人間煙火。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佛的種子,在悄悄發芽。
1918年上半年,李叔同就說,自己要出家。夏丏尊等人,都覺得他是痴性發作。
6月30日,李叔同對豐子愷等弟子說:“我要入山出家。”
學生問:“老師出家何為?”
“無所為。”
學生再問:“忍拋骨肉乎?”
“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李叔同對日本的妻子說:“你有醫術,想必回國生存不難。”
從此不再見。
世間,多了弘一法師。
他過午不食。一天只吃兩餐。
茹素之餘,貴一點的菜蔬,如香菇等,他也不吃。
衣服不超過三件,冬衣補了又補,號稱“百衲衣”。
從前有多絢爛。如今就有多樸素。
世人轟動。
入世而出世,所謂斷舍離。
但偏偏,弘一法師出世,也入世。1937年,國難當頭,他說:“唸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唸佛。”
弘一成神。
豐子愷說:“人生境界可分三等,一曰物質生活,此大多數也,二曰精神生活,即學者之流也,此亦不在少數。三曰靈魂生活,即宗教也,得其真諦者極少數耳,弘一法師則安步閱此三層樓臺也。”
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
梁實秋說:“一字千金,值得所有人慢慢閱讀,慢慢體味,用一生的時間靜靜領悟。
張愛玲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轉圍牆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朱光潛說:“弘一法師是我國當代我所最景仰的一位高士,他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
夏丏尊說:“綜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而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
前半生浪跡燕市,廝磨金粉;
後半生晨鐘暮鼓,青燈古佛。
李叔同的一生,活出了別人的好幾輩子。
1941年8月28日,弘一口述遺囑。此後,他又口述遺囑兩次,從容安排身後事。
1942年9月初一,書偈語給劉質平——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象而求,咫尺千里。
問餘何適,廓爾忘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臨終前,他召弟子入室,囑咐弟子在火化遺體後,記得在骨灰罈下放一缽清水,以免過路的蟲蟻燙死。
弘一法師絕筆“悲欣交集”。
悲是底色,世人還要受苦。
欣是歡欣,畢竟天心月圓。
在宇宙的茫然處,來過,愛過,痴過,笑過。
身後,弘一法師留下1800多枚舍利。
今天,在弘一法師誕辰,重溫他的《早秋》,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十里明湖一葉舟,
城南煙月水西樓,
幾許秋容嬌欲流,
隔著垂楊柳。
遠山明淨眉尖瘦,
閒雲飄忽羅紋縐,
天末涼風送早秋,
秋花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