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茨威格,同情,可能救一个人,也能毁一个人

《心灵的焦灼》:茨威格,同情,可能救一个人,也能毁一个人

感冒在家,读茨威格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想到一个问题,同情,就那么容易了吗?这部作品,作家曾经想名之为《同情杀人》,又曾有一个中文版本叫《爱与同情》,“同情杀人”是最直观的对故事情节的解释。

轻骑兵少尉霍夫米勒偶然认识了贵族地主封·开克斯法尔伐一家,对开克斯法尔伐下肢瘫痪的女儿艾迪特充满同情,为此经常去陪伴艾迪特。出乎他意料的是,艾迪特狂热地爱上了他。出于同情、懦弱、压力等复杂的原因,霍夫米勒与艾迪特订了婚。但是同情毕竟不是爱情,加上骑兵团的舆论压力,霍夫米勒随即悔婚。艾迪特自杀身死,霍夫米勒终身难以摆脱负罪感的折磨。

“爱与同情”则是从爱情这一线索来概括主题。小说从霍夫米勒角度极写了“被爱”的折磨,“还有另外一种比害相思、比渴望爱情更加严重的折磨,那就是违背自己的意愿而为人所爱,并且无法抵御这种别人硬凑上来的激情。”文学史上,很多作品表现“爱的折磨”,可是写“被爱的折磨”,鲜见。

霍夫米勒同情艾迪特的残疾,容忍她的乖戾,可以和她在一起愉快地聊天,做很亲密的朋友,但是,当艾迪特第一次吻他,他有逃跑的冲动;当艾迪特第一次给他写来炽热的长信,他不寒而栗;当艾迪特第一次抛开拐杖歪歪斜斜扑向他的怀抱,他的反应却是不由自主地后退。理智上能够做的,感情上无法做到,同情不是爱情,无可奈何。

不过,我觉得最恰切的书名还是“心灵的焦灼”。借小说中的人物康多夫医生之口,茨威格指出:“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霍夫米勒的同情属于前一种。他乐于陪伴艾迪特固然是出于高尚动机和侠义心肠,但是也不乏其个人的心理需要,扮演“施予者”的自我膨胀,博得对方好感的那种欣喜,跻身于上流社会的满足。霍夫米勒绝对不是坏人,在日常生活里,他必然是那种心好男人,甚至有些“心太软”。不过,正如大部分“滥好人”一样,富于同情的霍夫米勒同时也软弱怯懦、优柔寡断、思维幼稚,所以这种无力量、无原则的同情,在环境和机遇的挤压下终于面目全非,一个好的意愿导致了一个悲剧的结局。

小说中的康多夫医生,是后一种同情的代表。他出身平凡、其貌不扬、声名有限,是个生活拮据的住在贫民区的医生,但是他理智、冷静、勇于面对、富于技巧、永不言败,每天每刻都在忘我地为病人而奔波。从这个意义上,他才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不仅有同情之心,更能身体力行。谁也不懂康多夫为何娶了一个神经质的盲人为妻,本来他可以娶一个教授的女儿,这个盲女只信赖康多夫,如果康多夫弃他不顾,她一定会彻底毁掉。于是康多夫背负了这个重负,无怨无悔。

小说里,将康多夫的选择和霍夫米勒的选择相对照,一个救了一个人,一个“杀”了一个人,令人难忘。可是,世界上还是软弱的霍夫米勒多、坚韧的康多夫少。我们目睹人世的苦难深切感受得到“心灵的焦灼”,而解决这种焦灼的方式是付出一点、不管其余、“尽快地脱身出来”。有多少时候,让了一个座,捐了一点钱,喂了只可怜的小野猫,小小付出之后我们拍拍手走人,那一份自我陶醉的沾沾自喜,“我是个好人是个好人”。圣人说“勿以善小而不为”,没错,应该。可是如果仅止步于这样的小善,还远远不够呢。

同情,不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