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老人苗



这阵子听听每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总会跑到花枝街上逛逛,但不再是一个人。半年前,听听被鬼附身的事情结束之后,她以为尘埃落定、否极泰来了,谁知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这件事在坊间被传得沸沸扬扬,娱乐新闻更是大肆渲染。

听听是父亲四十岁上得的独生女,巨额资产的继承人,她的父母一向将她视作珍宝,这下更是把她看护得紧,再不许她像以前一样随意独自外出,在她身边添了多名精壮保镖,听听对父母的担心倒也还理解,想着,时间再久一点,父母就不会这样紧张,所以虽然心中厌烦,也并未有什么过度的反抗。

但是听听在这种亦步亦趋的守护下,不知为什么越发觉得孤单,有时候那种莫名的空洞感会突然袭来,令她不知所措,就如同小时候一样,身边花团锦簇地围着好些人,却总是说着她不想听的话,她总会觉得有强烈的抽离感,以前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刻意独处,但现在有这种感觉时,她会选择去花枝街转转。

她喜欢这条街,听听跟自己说,流连忘返的原因是因为这条街道太过古典婉约,但其实她知道不是,因为每每徘徊于此,她的脑海中无一例外浮现的只有那神秘男子俊美的身影。听听每次来都很守规矩地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三遍,找不到门便乖乖离开,她知道报君知能感应到自己,他不开门,便是觉得没有开门的必要。

听听虽然长在豪门,却自小就性情平和,完全没有富家小姐的骄横之气,所以虽然128号的大门再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但是她并不因此觉得愤懑。每每站在这条街上,她都会回想自己第一次冒失地跨进院子的情景,紫藤架下长身玉立的身影,炯炯目光中那让自己一下子就心安了的温暖。想着这个,她就会有很强烈的被安抚的感觉,所以在离开的时候,她总是很释然。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听听有一次问自己,她觉得应该是在湖边,当她望着湖水中自己失而复得的倒影,欣喜地望向报君知时,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好似一树婆娑的海棠花在春日的艳阳下骤然间一齐开放,那感觉猝不及防,惊心动魄。

听听的心忽然间漏跳了好几拍,初时她不是不讶异,但细想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在短短几秒里听听经历了极其含混复杂的感情变化,好多年的懵懂就这么一下子茅塞顿开。

听听记得自己当时低下头尽力掩饰着动荡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待心情平复些再抬起头时,却失望地发现,那人已经离开了,她后来用了很多方法想再联系报君知,却全然无果。

于是,听听开始雇人四处打听这个神秘男子的来历与事迹,但是他的行踪太过隐秘,知道的人并不多,这让听听每收集到一些讯息,都倍觉欣喜,她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在脑海中渐渐拼凑出一个更为清晰和真实的报君知,那种剥丝抽茧的感觉令她乐此不疲,却又日渐担忧,因为随着对报君知了解的增加,她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身上的常人之气越来越淡。

至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来历,他是怎么学得这一身匪夷所思的本事,他又为什么独居小院与世隔绝,他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没有家人,围绕着他的似乎只有四个字——诡异卓绝。

每次收到消息之后,听听都会另付一笔封口费,叮嘱打探者不可将消息外传,也不许将受雇搜罗消息的事情声张,听听很怕惊动了报君知,因她很明白如果让报君知知道自己这样在背后研究他是会令他厌烦的,但是听听就是克制不住自己这种想探知的欲望。

少女情怀总是诗,听听觉得自己的神思已经完全陷落在那飘荡着花香的小院里了,有时她会想象,微雨春风,夕阳向晚,幽静的庭院中报君知站在垂垂累累、千花万朵的紫藤架下向着自己张开手臂,这画面她在心里不厌其烦地被描摹着,如版刻画般日渐清晰。

陷落在这种困扰中久了,当听听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的时候,事情终于出现了一个转机,听听一个久不联系的女友方子忽然登门拜访,方子说,自己遇到了一件怪异的事情,因为听到了听听被鬼附身又被神秘风水师解救的传闻,所以来求听听将那风水师介绍给自己。

方子本是个极为开朗的女孩,笑起来嘴角总是有两个深深梨漩,此时却面带愁苦,神情疲惫,仓促间,她对听听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方子半年前交往了一个男友,此人名叫萧亦,不仅年轻帅气,而且性子温良,对方子极为疼爱,方子与萧亦情投意合非常合拍,短短数月便决定相伴终生。

但不知为何,方子每次问起萧亦的家庭,他都神情黯然,缄默不言。终于一次萧亦醉酒,亲口跟方子说,怀疑自己被父亲下了蛊,因为父亲不愿意让萧亦离开自己,所以想用蛊虫来控制萧亦。这话当时让方子大为吃惊,但一是想着醉酒之言未必可信,二是蛊术一事太过离奇,就并未真当回事,谁知这话说完没多久,萧亦便与父亲因为结交女友的事情大吵一架。

萧亦年轻气盛,一怒之下扬言离家,其父听闻,顿时态度软了下来,劝儿子回家将交女友之事好好商议,方子也力劝父子和睦,萧亦这才不情不愿地回家去,谁知萧亦自此销声匿迹,方子因身份只是女友,虽然知道萧亦被父亲禁足,却也无计可施。事情原本就这么被搁了下来,不料转眼间异峰突起。

几日后的一个深夜,方子被一通神秘电话吵醒,电话中男友声音嘶哑,语调惶恐地求方子救他,说自己当真被父亲下了蛊,他正要说出蛊的名字时,电话忽然间中断。事情至此,下蛊一说,方子已经信了八成。她在家纠结良久,终于决定来找听听,请她求那个神秘的风水师帮忙解救男友。

听到这里,听听的内心复杂至极,她望着对面一脸焦灼的方子,一方面确实心疼女友受这种煎熬,一方面心中却又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想着,这次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见到报君知了,两种情绪纠结着,她对于这件事的进程,比方子还迫切起来。

匆匆吃过了午饭,听听率领着方子与一班保镖急匆匆赶奔花枝街,这次有正事相求,听听索性连走街三遍的路数也免去了,她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了下来,从包里轻车熟路地掏出一个药瓶和一瓶水交给一脸茫然的方子简短地道:“都吃了。”

方子看了看药的名字,大惊,“为什么啊?”

听听满怀期待,“我保证,吃了就能看见报君知家的门。”

方子忙不迭地推开听听的手道:“别闹。”

“你吃不吃,我当初就这么找到门的。”听听微怒。

“我不吃,我吃了他要不出来,我不完了?”方子也怒。

“完不了,这不咱俩旁边这么多人呢,实在不行,扛着你就去医院了。”

“听听……你身上那鬼……到底有没有被成功祛除?”

听听气结,正待与她理论,忽然一只通体透明如玻璃,唯有翅膀是银色的小蝉飞落在听听的肩头,有个声音不疾不徐地自银禅腹中发出:“来‘旧日时光’咖啡店找我。”

听听微微愣怔,之后喜不自胜,当下带着女友与一众保镖匆匆离开了花枝街。

再说萧亦这边,他被父亲关在家里已经整整一周,父亲这次强硬的态度令他十分意外,没想到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父亲竟然真的做得出封门禁锢的事来,两父子已经冷战了数日,这一日萧持远生日,他命厨子捡着萧亦喜欢的菜肴做了满满一桌。

三叫四请之下,萧亦黑着一张脸,勉为其难地从自己房间走了出来。萧持远一见大为高兴,笑意盈盈地亲自为儿子盛饭夹菜,尽找着些萧亦平日里爱聊的话题逗着儿子说。

萧亦最先还绷着,但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弯腰哈背地站在自己旁边布菜,心也软了下来。他按住父亲的手,示意萧持远坐回椅子上,过了良久,萧亦叹息:“爸,我真的想结婚,不是胡闹,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对我的决定负责。”

萧持远收起笑容,望着坐在长餐桌对面的儿子,眉头紧紧锁起,他语气坚定地道:“你怎么如此的固执?我早说过不行,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

萧亦的脸色顿时阴沉,继而两人陷入沉默,期间萧亦很明显地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许我结婚?我找的女孩很好,而且很爱我,她甚至不介意我身有顽疾。”

萧持远见儿子激动,表情却恢复若无其事,他低声道:“你为什么要结婚?感情是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女人的爱总是说收回就收回。”

萧亦轻声道:“我想有个家。”他声音里透着些凄凉。

“你有家,”萧持远不紧不慢地喝着汤,“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亦微显愣怔他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神情萎靡地低声道:“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我更像是你圈养的宠物,完全按照你的意愿活着,从小到大,吃饭只能吃七成饱,不许大笑不许碰冷水,不许跑跳,每天要按着你的要求吃钙片和各种维生素,我长这么大都没有游过泳,也没有自在地逛过街,每天的大半时间里,我只能活动在你眼前这块巴掌大小的地方,你说,我跟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萧持远望着有些悲愤的儿子,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勉强道:“我跟你说过的,你有先天疾患,必须要特别小心,否则发作起来有生命危险。”

萧亦终于忍无可忍,噌地站起身,桃胶炖血燕被打翻在桌子上,他几乎是在吼叫:“你一直在骗我,我告诉你,我已经去医院做过全面体检了,我很健康,什么病也没有。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当年你把我从孤儿院领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复制你这可悲的命运,孤独自闭,没有喜好,没有朋友,没有婚姻,没有爱,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吼叫着转身离桌跑过装修奢华的大厅,摔门而去。但是刚跑到院子里,就被一直把守在那里的园丁给架了回来。

萧持远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被押送回卧室的背影,沉默地听着儿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过了良久,他有些凄凉地苦笑,喃喃自语:“其实当年,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旧日时光”位于连导航也找不到的一个名为鱼化的小胡同深处,咖啡店门前有个被一大排茂盛的金镶玉竹圈围起来的小院子,百十来坪,零散地放着十几套伞桌,天色已晚,几个侍应正在逐个为每张桌子点燃桌蜡。这里的侍应身高相等,年纪仿佛,不仔细看连相貌都长得差不多,都是一张笑嘻嘻的圆脸,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老客都知道,这里的桌蜡很特殊,每月由老板亲自制作,都是圆柱型,大约小孩手臂粗细,蜡液中分别掺杂各种精油与花瓣,是以香气不同,颜色各异,有的闻之令人平静,有的闻之令人振奋,有的令人欣喜愉悦,有的令人沉湎感伤。

角落里有张单独放置的伞椅,侍应将蜡烛点燃时,烛光映出一个男子俊美无比的脸庞,侍应恭敬地弯下身子,微微前倾道:“这个月的蜡,我已经给您包好放柜台里了,您走时记着拿,这次店主给您选的是梨花香,烛心用的是鲵人鱼须,店主说那条鲵人鱼看了好多的古书,极有学问,您若是点着此蜡看古籍,有疑问的地方,会显现出鲵人的注解。”

报君知轻笑,“你家店主把那条极有学问的鲵人鱼给怎么了?它肯让你店主剃须?”

侍应也笑,“我大致听着,是店主答应给它把要看的所有书都找齐喽。”

侍应走开后,报君知神情悠闲地听着唱机里传来的老歌,他的手里握着几枚硬币,每当歌声停止,他就对着伞椅旁机器的投币口放一枚,让歌声不会间断。

鱼化胡同,位置七拐八弯十分隐蔽,听听之前来过一次,所以找得很顺利,但这复杂的地形将听听的保镖们吓了一跳,个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领头的开始分配位置,谁站胡同口,谁站胡同中间,谁跟着听听,听听也懒得管他们,径直拉着方子走进了“旧日时光”。

方子在完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形下突然见到报君知,毫无悬念地愣怔当场,之后脸上就一直保持着这种被其颜值碾压了的迷离神情望着报君知,过了一会她终于感觉到了听听火辣辣的瞪视,这才收回心神,但是面对着这样一张少见的俊美脸庞,方子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有点结巴。

报君知向侍应招了招手,侍应马上端来两杯杨枝甘露,一碟芒果班戟,一碟椰蓉小豆凉糕和两份杂果小圆子,报君知望着两个女孩温声道:“发生了什么事,慢慢说。”

说完随手碰了一下桌上淡黄色的香蜡,那蜡烛原本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此时忽然间浓郁了起来,也就片刻,方子明显觉得心静神安,她歇了一会,将气息调匀,开始详细地将事情的整个过程说了出来。

讲完之后,方子有些担心地望着报君知道:“这件事如此的怪异,而且直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您……会帮我们吗?您想要什么作为酬劳?”

报君知淡淡道:“管还是不管,我要和萧亦本人聊过才行,酬劳自然也要由他付。”

听听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萧亦被他父亲给关起来了,你要见他的话,我这就带人过去直接给抢出来吧。”

报君知啼笑皆非,“什么叫带人过去给抢出来?”他望着听听笑斥,“这是你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吗?”

听听有些尴尬,但是不知为何,这句话听着心里舒服极了,像是有个糖做的小虫在心里边爬边融化,又甜又痒。

因为萧亦的手机关机,考虑到可能被萧持远收走了,方子也觉得,报君知单独与萧亦见面会更有助于将事情讲述清楚,毕竟这里面涉及了他的家事,方子并不确定萧亦想不想让自己知道,或者说全部知道。

所以她听从报君知的安排,在自己与萧亦共用的手机留言箱里留了音频,把自己因为担忧而向报君知求助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嘱咐萧亦配合,随后与听听在一众保镖的簇拥下离开了“旧日时光”。

报君知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就着烛光以手指在一张符纸上画了张怪异的符图,落指于纸,纸上便显出朱红色的痕迹,形似一只大熊,熊型符图在纸上只呈现了几秒便消失无踪,报君知随后将符纸放在烛火中点燃,符图转瞬间燃烧殆尽。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头发凌乱、一脸憔悴的萧亦一脸懵懂地走进“旧日时光”,他脚步微微踉跄,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推着他前行,一直走到报君知的面前,他咣当坐在了椅子上,愣怔地望着报君知,全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小时前忽然闻到一股桂花香后,家里除他以外的人全部陷入了昏睡,然后他就感觉被什么毛茸茸的庞然大物推着前行,耳边一直传来狗熊般的低吼,这东西翻出他被父亲收走的手机放在他怀里,然后到了门口,居然还停下来,推着他的手示意他锁好门,出了街来到马路上,这东西又抬着他的手招停了一辆出租车,这一路上,他在后座上始终闻着浓重的动物身上的腥味,耳边一直听着司机诧异的唠叨,说就像载了一车人一样开不起来。萧亦直到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做梦还是醒着。

报君知等萧亦休息了一会儿,让萧亦打开手机收听方子的留言,萧亦听到女友的声音,这才神魂归位,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当他终于弄明白报君知是方子找来帮自己解除困境的人时,又惊又喜,如同见到救星般,迫不及待地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讲了起来。

听了一阵子,一直沉默的报君知终于开腔:“这么说起来,你的家族的确是非常奇怪。”

“是,我祖父也没有结过婚,三十来岁从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养父,我养父成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复制了我祖父的生活,也是三十多岁从孤儿院领养的我,那年我虽然已经六岁,可是之前的记忆一点也没有。”萧亦苦恼地用手搓着脸。

“那么小,没记住什么也不奇怪。”报君知淡淡地回答。

萧亦面带疑惧之色道:“懂事以后,我很想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的家人,就雇了几个私家侦探去查访,但是根本找不到他所说的那间孤儿院。这几年,随着岁数的增长,我的体质越来越不好,疾走几步就要心慌气短,整天无精打采对什么事也没有兴趣,我怀疑我养父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什么手脚呢?”报君知问道。

萧亦求救般地看着报君知道:“我怀疑我养父下蛊害我,有一次我养父喝醉酒,他指着我,反复地念叨着三个字。”

报君知低头摆弄着硬币问道:“哪三个字?”

萧亦的神情非常的惶恐,“老人苗,”他显然是正被自己的猜想折磨着,脸色苍白,嘴唇也微微颤抖,“老人苗是什么东西?”

报君知的神情在这一刻冷峻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硬币,坐正了身子审视地望着萧亦,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你现在回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三天之后,还到这里来找我。”

“我那时不一定能出得来啊!”萧亦踌躇。

“能出来。”报君知望着他。

“那酬劳是多少?”萧亦问。

“一棵老人苗。”报君知微笑。

三天之后,萧亦如约来到“旧日时光”。报君知、听听与方子早已经满怀期待地等在那里。但令人大为意外,也大失所望的是,萧亦的态度与三天前烦躁得近乎抓狂的摸样判若两人,仿佛一切困扰他的难题都消失了,于之前不同,他剪短了头发,衣着光鲜地站在报君知等人面前,神清气爽,意态平和,除了看起来略显匆忙以外,他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萧亦似乎连坐下的打算都没有,他飞快地从兜里掏出支票递给报君知道:“事情就到这里吧,一切都是我的胡思乱想,事实上,我回家之后,与父亲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详谈,我与父亲之间原来是一场误会,所以之前您跟我说要那棵所谓的老人苗作为酬劳,实在是无法给您了。虽然没有那东西,我也不能让您白忙,就用这俗物当做酬劳吧,您填上满意的数字,而我委托您办的事情到此为止。”

听听与方子都大吃一惊,萧亦看着方子的目光毫无亲近,反而略显疏离,方子望着萧亦又急又担忧道:“你爸又给你新下了什么蛊了吗?”

萧亦的脸色很难看,他迟疑地望着方子似乎想说什么,眼神中露出一丝惋惜与愧疚,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决绝,他躲开方子的眼神快速地道:“请方小姐原谅,我们认识的时日尚短,所幸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交往,我之前和您说的那些话,方小姐权当是我唐突冒昧,事实上,我并没想要成家,不敢耽误您的时间,还请另择高婿。”

报君知并没有接支票,对于萧亦冷淡的态度似乎也毫不意外,只是望着他淡淡地道:“怎么,白白付我这么大笔钱,连老人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想知道了?”

萧亦的眼神一时有些躲闪,他将支票放在桌子上,顿了顿低声道:“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想再有什么改变,”随后,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盯着报君知道,“关于老人苗,我想那只是家父酒后随口一说。”

“是吗?”报君知轻笑,“你父亲随口就说了一个风水师都不一定知道的冷僻蛊术。”

萧亦怔了怔,戒备地看着报君知道:“先前我对您所说的,都是我与我父亲之间的误会。如今,我已经想通了,我们之间的委托关系已经结束,您不需要再过问之前的这些事了,一切到此为止,我谢谢诸位对我的关心,就这样吧。”似乎是怕报君知再发问,亦或是方子再纠缠,萧亦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开了“旧日时光”。

方子一直怔怔地听他说完,直到萧亦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她愣愣地问报君知:“他刚才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报君知轻声道:“大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子因为萧亦这莫名的180度大转弯的态度,觉得既委屈又愤恨,情绪十分低落,口中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听听拉着她不住地劝慰。

报君知见状嘱咐听听先带方子回家,他承诺后面的事情,自己会继续追查。

萧亦的家位于郊外一片老式住宅区,是一栋纯欧式风格的三层别墅,掩映在茂盛的梧桐树林里,天色渐晚,两个微胖的中年女人从门里走出来,两人走得离萧亦家远了些的时候,就开始眉飞色舞地聊天。一人道:“我就说这家人脑子都跟有病一样,那萧老先生从来不愿意出门的人,前天突然自己一个人出去旅游去了,提个小包说走就走,七十来岁了你说你一个人乱跑什么?”

另一个也附和道:“然后这老爷子前脚走,后脚他儿子就接了个小孩子回家,说是从孤儿院领养的,我看,没准儿是私生子,要不干什么急火火地趁他爸刚出门就接家来了,而且还把原来的园丁厨子都辞退了。”

两个女人撇嘴摇头地继续议论着:“干保姆干了这么多年,这样的父子真是头回看见。”

萧亦坐在客厅里的意大利牛皮沙发上,他面前的地毯上坐着个大约六岁的男孩儿,孩子的周围摆放着很多还未拆包的精致礼物盒,但是孩子对礼物似乎完全没有兴趣,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萧亦。

萧亦正在整理手中的各种证件与单据,转眼看见孩子呆呆地望着自己,温声道:“怎么啦?不看看里面都有什么玩具吗?”

孩子的眼神中流露出与同龄孩子不一样的忧虑,“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萧亦似乎很厌恶这个话题,他不耐烦地皱着眉,“你不需要妈妈,记住,这个家里永远只有我们父子俩,这是我们的家,你会过得像个王子,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最大的房子,最好的衣服,最昂贵的玩具与饰品,所以,你要听我的话,”最后他指着地上的礼物简短地道,“拆开,玩儿。”

孩子犹豫地看着他,“为什么我不能出去和别的小朋友玩?”

萧亦被这句话问得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儿才柔声道:“你有先天疾病,不能跟别的小朋友玩,只能和爸爸在家里,爸爸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的。”

孩子有些懵懂地点点头,顺从地坐在地上开始拆那些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

萧亦的目光从孩子身上收回来重新落在手里的一摞证件上,那是些房产证明与委托书。他已经决定要卖掉这里的房产,移居另外的城市。

这么短的时间卖掉这么大的一所房子并非易事,萧亦只得将房子交给一家房产交易公司托管,连同这房中的所有家具陈设一并作价出售,萧亦为此宁可交付一笔大的托管费,也不想再多耽搁下去了,报君知那双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寝食难安,他甚至有这种感觉,多在这个城市待一分钟都是危险的,时至今日他才清楚地知道,自己当初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个错误非常有可能将一个维持多年的秘密完全打开,因为据说,报君知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让接手的事情变成悬案的。

几天后的一个凌晨,萧亦所住的别墅里,突然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叫声,萧亦家的保姆都是小时工,晚上并不住在这里,此时萧亦匆匆披上睡衣冲进隔壁的儿童房。

那孩子不知怎么从床上跌到了地上,双手抱住头一脸痛楚地在地上翻滚着。

萧亦虽然有些着急但是并不慌乱,他冲过去抱住孩子,搂在怀里安慰着:“不要紧,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等你长大几岁就再不会疼了。”

孩子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安慰而平静,显然那种疼痛已经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他不停地大声尖叫,并使劲地用小手捶打着自己的头顶。

萧亦费力地控制着他,突然间大惊失色,只见孩子白嫩的额头忽然显现出道道突起的血痕,头顶也鼓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这是怎么回事?”萧亦慌张地自语着,“当年我并没有这样的。”

此时,孩子的哭声却忽然停止了,小小的身体整个软了下去,额头状如裂纹的血痕越来越深,头部血管膨胀,整个头颅似乎就要裂开一般,萧亦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他抱着孩子急得大叫:“醒醒啊。”

孩子的脸色越发苍白,随着头部的涨大,他小小的身体开始抽搐。萧亦一见,心急如焚,再来不及再想,抱着孩子奔到客厅拨通了急救电话。

很快,门口传来门铃声音,萧亦将孩子放在沙发上,跌跌撞撞地跑去开门。

萧亦打开门的一瞬间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石化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医护人员,而是那个自己之前找的风水师,报君知。他曾设想过很多次这个场面,他觉得在现实中发生了,自己铁定会转身逃走,因为他很清楚报君知再出现时带来的会是什么,但是此刻,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奇怪地泛起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报君知闪身快步走进屋里,径直来到孩子躺着的沙发边,眼见这个孩子已经呼吸微弱,报君知毫不迟疑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虚空地做了一个拔的动作,孩子立刻面显痛楚,随着报君知的手向上抬,那孩子的身形竟然随着他的手迅速长大,很快由一个幼童变成少年。报君知似乎有些费力,顿了顿重新用力,终于将一个东西从孩子的头顶完全拔了出来,跟在报君知身后的萧亦很清楚地看见,那是一棵通体雪白如同一把捆在一起的胡须般的植物。

再看沙发上的孩子,眨眼之间身上衣服层层崩裂,露出成年人强壮的身体。

报君知将那胡须般的植物抓在手里仔细地看着,只见它的根系极为粗壮,底部已经分出三个如同小土豆般的块茎。“这么说,你们已经互相种植了三次了,”报君知略显惊讶,“你们不知道老人苗也是会生长的吗?这样连续种植,它会越长越大直到将受种者的头完全撑破。”

就在说话间,老人苗在报君知的手上开始枯萎变黄,晶莹水润的块茎也干瘪成如土块般的褐色,块茎发出老人般的咳喘,突然生出无数细爪样的根须,向报君知抓去,似乎还想自救,但是那些根须刚刚触碰到报君知的身体,就如碰到烈焰般委顿下去消失无踪。报君知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小袋,将已经毫无声息的老人苗小心装了进去。

与此同时,躺在沙发上的那人,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但这个表情还未做完,他原本年轻光洁的脸上迅速布满皱纹,一头黑发尽皆变成雪白,那张脸赫然正是萧持远。

萧亦看着老人苗在报君知手上枯萎,不由得激动地大叫一声向前冲了过来,但是他只迈了一步,身体忽然佝偻下去,那件合体的西装一下子如同大了两号一般,再抬头也变成了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人苗产自苗疆,原本是当地流传已久的一门蛊术,将一颗老人苗自人的顶门栽入,一昼夜之后那人就会萎缩成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但是记忆全失,要到三十年之后,那棵老人苗长出一个新的子株,受种者的记忆才会恢复,但是此时也必须将老人苗从身体内移出,只要这棵老人苗不死,那么受种者就不会恢复原本的身体年纪,只是如常人一样重新变老而已。

萧亦与萧持远是一对身家千万的亲兄弟,多年前,两人无意中得到一株老人苗,便突发奇想,轮流做老人苗的受种者,每三十年轮换一次,这样循环往复两人便可以永生不死。

为了不让更多的人知道,从而打破这个循环,两人当年决定谁也不能娶妻生子。

此时萧持远也已经清醒过来,他望着萧亦苍老的面容,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兄弟两个多年以来从未以相同的岁数共处过,不是你养育我就是我养育你,此时心智年纪忽然在同样的时期,相互对望恍如隔世,一时间百感交集。

报君知望着他们道:“你们带着老人苗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老人苗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其实是从垂暮老人身上种植出的,所以它带着一个衰老身躯的所有顾忌,不可经热受凉,不可饮食无度,不可大悲大喜,不可动情动欲……无论样貌如何年轻,被种植老人苗的人永远要过一个耄耋老人的生活,即便是真的能无休止地种植下去,你们除了长生,一无所有,这样的日子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做一个病弱的长生者真的比认真享受人世间所有的美好还重要吗?”

兄弟俩沉默地看着报君知,萧亦轻声道:“作茧自缚说的大约就是我们这样了。大哥,你还记得我们最初得到老人苗的时候,有多么开心吗?那时,以为从此便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快乐。”

萧持远望着与自己一样苍老的弟弟,想着两人轮流养育老人苗的种种艰难,几十年生怕出一点差错,谨小慎微,寝食难安,这感觉竟如坐了几十年牢一般困苦不堪,谁知到头来依旧是大梦一场,想到此处,不禁摇头叹息。

萧亦走到镜子前,望着镜中那个满头白发,皱纹堆累,身形佝偻的老者长长地叹了口,他转头对报君知道:“我得谢谢您两件事,第一是解脱了我们兄弟俩,第二是您今天独自前来,没带着方子,您大约早想到我这个样子给方子看见太过尴尬。我们兄弟也在这里呆不住了,我没办法亲自对方子解释,所以还要麻烦您一件事,找个合适的时间,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她,如今,我只是觉得愧对了她。”

数日之后,听听和方子应邀来到花枝街128号,报君知在紫藤花架下将事情的完整经过讲述了一遍,虽然来之前听听与方子都做好了充足的思想准备,但听完真相还是极度震惊,报君知起身来到花架旁养着锦鲤的小水池边,用手轻轻搅动几下池水,然后叫两人过来观看。

只见水池中凸出一块如镜子般光滑水面,里面渐渐显现出一副画面:一个椰树林立的热带小岛,白色的海滩,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泳裤坐在椰子树下的躺椅上,两人手里各举着一杯色彩缤纷的鸡尾酒,望着细浪翻卷的海滩一脸的惬意,两个身穿比基尼的漂亮姑娘正在为他们做肩部按摩。

萧亦语调轻松地道:“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了,接下来再去哪里?”

萧持远将酒杯里的腌橄榄放在嘴里嚼着笑道:“听说地球的南北两个磁纬度67°的地方,都特别容易看到极光,你说我们去哪边?”

“都看!新闻上说用望远镜能看见双极光,是不是买个哈勃望远镜就能看见南北两极光?”

“哎呀!你这个科盲,那说的是能看见土星上的光。”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开始兴致勃勃地商量,到底是去阿拉斯加还是去南极。

听听和方子看着水镜中两个迟暮的老者,不禁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听听轻声道:“可能这样,算是最好的结局了,方子你说是吗?”

沉默了半晌,方子叹了口气,“算是吧,现在我只是郁闷,我竟然和一个快一百岁的人谈了半年恋爱,而且还觉得挺合拍,难不成我身体里住着个老灵魂?”

听听心中一宽,不由得大笑,她知道此言一出,女友已经将这段感情视为了过去,心中不再有牵绊。两人神色轻松地说笑了一会儿起身离开水池,跑去紫藤花架旁边的银禅树下,伸着手逗弄那些栖息在树枝上的银禅,银禅们清静惯了,此时被扰得莫名其妙,不得已成群飞离树枝围绕着两个女孩上下飞舞,以示不满。

报君知依旧站在池水边望着水镜,镜中两个老者正兴致勃勃地安排新的旅程,看了一会儿报君知挥手将水镜关闭,微微而笑,“人间岁月皆如此,没有一人逃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