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之父”离世。摔电话,搞点播,他的春晚有多野?






2009年,《北京青年报》趁着建国60周年发起了一项投票,这么多年来的春晚,你最爱哪届?09年时春晚已经办了27届,公布投票结果时,却是1983年的第一届春晚当选。

大大小小的投票前后办了不少,众望所归的总是83年春晚——2007年的评选中83年春晚摘得40万票,2012年是春晚30周年,依旧是它夺魁。

又快过去十年,还未等到央视春晚40周年,2019年4月8日凌晨2点40分,黄一鹤离世。作为83年、84年、85年、86年及90年春晚的总导演,黄一鹤一手创造了春晚天真、新鲜、粗野、灿烂的童年时代,被称为“春晚之父”。



黄一鹤在春晚舞台上


在春晚的“童年”,它拥有60%的收视率和绝对的影响力,刘晓庆在83年主持时穿的鲜红衬衫,在春晚结束后的那个春天拥有了名字“晓庆衫”,从全国无数台黑底描金的脚踩缝纫机的的机针下缝制出来,流入姑娘们的衣柜。

84年大年初一,从演播厅回来大睡到天明的陈佩斯起床钻进厕所隔间,听见隔壁宿舍的两个人,正起劲地模仿朱时茂和自己的表演,顿时心头大乐。

但这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83年的春晚本来也有可能成为普普通通的一届除夕晚会,失去它所有的怀旧弧光。

事情要从一盒录音带、四部电话和五台摄像机说起。




形似窗帘布的粉红缎面印花桌布罩住圆桌,上有青花瓷壶、杯盏,白瓷碟里堆起糕点,最洋气的是装着橘子汽水的玻璃瓶,一截塑料吸管探出头,笑累了的观众顺手抓起嘬一口,嗯,很解渴。

当时600平米演播厅的这200来位观众并不知道,他们会和1983年春晚一起,被写入新中国的娱乐史。当他们鼓掌的时候,动作被现场的5台摄像机捕捉,实时传递到全中国1800万台电视机的信号中。

在此之前,从78年开始复播的“迎新春文艺晚会”是央视的老传统,只是直到83年,从未有人提出来“直播”。除夕夜各家吃完年夜饭打开电视机,便已做好了观看一台录播的晚会的准备。




而83年,在长达几分钟的“恭贺新春”静止画面后,赵忠祥登台,在景观树、闪烁的红莲花霓虹灯和传统宫灯前面,宣布“今天晚上本台将用现场实况直播的方式为您播出春节联欢晚会的文艺节目,为了使您能够欣赏到自己喜欢的文艺节目,我们在现场安装了四部电话……”

“直播”如今看来顺理成章,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起初黄一鹤一提出来,便遭到不少质疑,“太冒险”“不可控”。留着三七分头、穿着西装衬衫的黄一鹤倒是很会帮人转换思考角度,足球赛如果不直播,你看那录播的有意思吗?

时机在这个时候帮了一把,最终批准同意直播的央视台长王枫解释,“当时录像机技术刚起步,一个磁头就要3万美元,要保障日常节目的录像播出,实在是没有钱弄晚会了。”

阴差阳错之下,成就了83年的直播。



当时现场的四台点播电话,差点让北京电信局线路崩溃


时间进入到2019年,一年中最火的歌手演员在这一天被请上台,春晚给的出场费不算高,据说最高也不过5000块。

和真实收入比起来更可观的是“隐藏价值”,春晚成了个人商业价值最大的镀金机会,不少人借助这个跳板轻轻一跃,身价暴涨,从5000块出场费涨到60万的刘谦便是一例。

回到1983年,春晚还不怎么“金贵”。对于刘晓庆这样的演员而言,演电影能获得的曝光比电视这种“小屏幕”大多了。因此她刚接到黄一鹤率领的策划编创组邀请时,心里想的是,一个联欢会,也不是多大个事儿,还要牺牲和家人团聚的宝贵时间。

思来想去,她才答应了下来,但是有个要求,要在晚会里给父母拜个年。




这个如今听起来颇“不可思议”的要求,经黄一鹤转达给广电部长吴冷西后答应了下来,不过拜年内容没人要求刘晓庆先行沟通,全由她现场发挥了。

其他的主持人还有马季、姜昆,起用时也是反对声起,此前央视只有播音员,怎么能突然就用马季这样的相声演员来主持呢?也太不庄重了——格调不高。黄一鹤用来折中的方法是引入科班出身的王景愚,加上刘晓庆,组成了大众心目中最早的“主持人”班底。

在侯宝林介绍完这几位后,刘晓庆和王景愚接连代表电影演员和话剧演员拜年,到了马季和姜昆这儿就抖起了包袱,“我代表相声演员向各位拜年。”马季做出没话说的微窘,随后手一摊化解开来,“我代表各行各业我们互相拜年。”

包袱响了。



几位主持人在搞有奖竞猜,竞猜结果须写信送到央视


1983年的除夕夜,一个青年人从广播大院演播厅出发,顶着北京粗粝的风,奋力在南礼士路上踩着自行车。20分钟后,他到达家中,把自行车随手一停,飞快钻进自己房间翻找起来,抽屉、箱子、书架……找到了,他手里举起一盒被小心保存的录音带,塞进包中,冲出去骑车返回演播厅。

几十分钟前,李谷一从演播厅的座位起身,走到圆桌前面开唱《拜年歌》。出乎黄一鹤预料的是,先前得知可以电话点播的观众看到了李谷一,马上转动起电话上的拨号盘——我们想听李谷一唱《乡恋》。

点播的要求被整理成点播条,装在盘子里像上菜一样,由服务员端给黄一鹤。满满一碟,几乎都写着《乡恋》。这事儿黄一鹤也无法决断,他便示意服务员再转盘子到广电部长吴冷西那儿。吴冷西先是让服务员倒掉,没过多久,又来了一盘,还是《乡恋》。一连端到第五盘,吴冷西在腊月里额头愣是被逼出了一层汗。



右为李谷一


《乡恋》曾在1980年因为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的栏目助推爆红,却因为歌曲主题、李谷一和邓丽君类似的“气裹声”唱法招来长达三年的批评。

李谷一因此被视为“黄色歌女”,《乡恋》被禁。



这本书如今被炒成奇书,价格颇高


1983年的除夕夜,在这一叠叠想听《乡恋》的点播条下,最终吴冷西做出决断,“黄一鹤,播。”可是搜遍整个现场,竟然都没有一盘《乡恋》的伴奏带,一名工作人员举手说自己家里有,于是便出现了蹬着自行车除夕夜来回取伴奏带那一幕。李谷一也成了这一届的麦霸——一共唱了9首。

我的情爱 我的美梦永远留在 你的怀中

明天就要来临却难得和你相逢

只有风儿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83年春晚,“打破禁忌”的不止李谷一,在猜谜、相声、诗朗诵、黄梅戏、歌舞等一系列节目中,一个电视上的新物种出现了,并在此后的几十年成为春晚语言类节目的王者——小品。

在1982年12月筹备时,春晚的主题已经被定下是欢乐。黄一鹤想到了1962年的一个节目《吃鸡》。62年表演时,据说这个节目在“笑的晚会”中让周恩来和陈毅捧腹大笑。但很快被批成“笑里藏刀”。

20年过去,王景愚心里自然有些嘀咕,也担心这纯逗乐的节目上央视的平台,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啊?同样的批判,他不想再来一遭。



吃鸡中的王景愚


黄一鹤把风险摊到自己头上,众人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吃鸡”成了一个梗,埋在整台晚会中。

先是王景愚端着鸡打观众桌走过,斯琴高娃说卖鸡的,这个多少钱?王景愚不理要走,被一把揪住衣领,王景愚解释这是自己一会演出的道具,端鸡走人。

这个叫《逛厂甸》的节目结束,又经过一个舞蹈,刘晓庆报幕,还没说出“吃鸡”二字,王景愚就瞪着空荡荡的盘子,我鸡哪去了?

镜头一转,姜昆正在舞台侧幕美滋滋地啃着鸡,马季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哎呀姜昆你怎么搞的!转头又“批评”王景愚,你这人也是!无实物表演不会吗?



斯琴高娃和王景愚争鸡


这一招“元小品”实在是太潮了,以至于多年以后还总有人搞不明白,鸡是真被姜昆吃了,还是本来就打算这么演?抛开这桩“鸡的悬案”不提,从83年开始,“小品”实实在在地从一种表演的训练方式,不断凝练为一个艺术种类。

正是因为以上种种,83年这个普通的年份,这一档常规的春节晚会,才一跃成为“首届春晚”。从次日大年初一开始,信件便从全国一沓沓地往央视寄,黄一鹤的编创组甚至拥有了一个独立的传达室。

黄一鹤坐在传达室里把信一封封拆开,拆到一封,信纸上写着“听了好久没有听到的《乡恋》,你们真是‘人民的好电视台’。”感觉心头大慰。



和编创组编排节目 左一:黄一鹤

说起执导春晚之前的事儿,黄一鹤用一句话总结“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他15岁参军,进入文工团,后来便到了中央电视台。

每年春节晚会的导演在文艺组里轮转,83年转到了他。

按理说83年已经算成功了,因循守旧即可,但84年他还想弄点新鲜花样。他找来当时电影圈的红人陈佩斯朱时茂,请他们创作《吃面条》。两人在宾馆里闷头琢磨,出逃三次,实在是没有灵感。

黄一鹤从北京城又把两人捞回来,劝他们继续搞“闯作”搞了一个月,这原先“因吃饭不干活”不好意思的二人才鼓捣出一个雏形。黄一鹤请了一些“小白鼠”,来看看节目到底成没成,没想到表演到一半,两人就见不到观众们的正脸了——全笑得弯腰捂肚子。




二人的顾虑和王景愚当时一样,“笑”在当时的“规范”里要笑得有意义,笑得健康,《吃面条》看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宏大意义”啊。

《吃面条》最后进入了一种薛定谔的状态,没人说可以上,也没人说不可以。除夕当晚,陈朱二人第四次出逃,被黄一鹤在二楼角落找到时,都不知道这个“出格”的节目能不能上,沮丧万分。

黄一鹤沉默很久,说自己是晚会的导演,可以做决定。“上,出了问题我负责。”



陈佩斯缅怀黄一鹤


而到了歌曲上,这一届黄一鹤破天荒请来香港九龙电子表厂的业余歌手张明敏,他在广州中巴车上听到这首歌后,通过新华社香港分社辗转联系到张明敏。

张明敏答应了下来,问题转到了黄一鹤这边,报告始终没有通过,努力数次后,他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广电部长吴冷西的秘书通知他港台人不能用,晚会需要调整,调整不了,撤掉你黄一鹤。

黄一鹤请秘书转告部长,坚持不能改,如果要撤,自己立马收拾铺盖离开。他摔了电话。

直到腊月二十七,又是一番长谈,最终,张明敏获得了登台机会,直到今天,港澳台艺人已然成了春晚常规操作。




黄一鹤坦言自己绝非伟大,亦有私利的纠结。只是把晚会搞砸了,全国观众都骂他的话,“那我搞得什么劲儿?”

在他做春晚导演的那几年,请乔羽和王酩创作了一首歌,就是后来延续至今的《难忘今宵》,也是在90年,赵本山初次登台,表演《相亲》。

1985年,春晚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开在了工人体育馆,黄一鹤信心满满,都是香港的声光电系统,定叫人耳目一新。然而因为场馆太大调度困难,4个小时的晚会被拖到了6个小时,新闻联播也罕见地播出了导演组的道歉声明。



85年的工体


这一年依旧诞生了马三立的相声、陈佩斯朱时茂的《拍电影》和《龙的传人》等作品。因而“道歉”也被有些人称为“没有必要的道歉”

时间过去30多年,当时略显“激进”的创新也现出可爱。有人说黄一鹤碰上了开天辟地的好时候,施展的空间远比如今的春晚导演大。




但是看过他和春晚故事的人只会知道,李谷一的《乡恋》、王景愚的《吃鸡》、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陈佩斯朱时茂的《吃面条》诸此种种,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冒着被开除的可能,如今那几届春晚的样子,是黄一鹤是一寸寸争取来的。



83年草台班子般的春晚现场


“舞台上可以飞来飞去,可这只是物质上的,精神上的似乎没有。你搞得越复杂,越富丽堂皇,百姓看了可能越不舒服,觉得你这样花钱,毫无意义。

他们很多委屈,很多酸甜苦辣,不能只说甜的,苦的辣的都得说,要给人以对未来的希望。”

这或许就是黄一鹤值得被记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