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男子远游四方,母亲写信骗邵腾宏回来,生娃

  楚蓝馨再也没力气走下去,蓬头垢面的她摇摇晃晃地托着两条腿向前走,胸前系着绿带的两条大辫子晃来晃去,穿着青绿色的丝绸袄裙,左胸前用深绿线绣了一丛幽兰,裙摆那里已经破了两个口,还有些黄泥,可见她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程。她背上有一个藏蓝色的包袱,布料上绣着傲霜的缠枝菊,包袱里鼓鼓的,并不是什么衣物,而是一个孩子,刚刚喂饱后香香地睡去。她向后望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孩子后又来了力气,她必须趁天还没黑时走到一个村子里。可举目四望,红黄相间的一片林子横亘在她视野里,极目远眺的山与山之间云雾萦绕,一时很难找到出口。而要在天黑之前找个村子落脚谈何容易?都是这兵慌马乱地害得他们姐弟俩与家人走散,她又想起了爹娘,不觉再一次泫然泪下,爹娘现在一定是四处找他们。唯一记得一个线索是他们这一次是赶四川的姥姥家避难的,她坚信着只要去四川就有可能与爹娘重逢。

  荒郊野岭里一阵像猫的叫声响起,她缩紧脖子,聚集全身的力气警惕四周,可除了风吹叶动外什么动静也没,直到她恍然醒悟到哭声是来自她背后。她快速解开绳子,把弟弟抱在怀中,咬碰手指伸进弟弟樱红小嘴里,孩子立刻不哭不闹,粉嘟嘟的小脸实在可爱,她想像着弟弟长大了,一定是个俊秀儒雅的美男子,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那黑亮的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弦度,像一轮温暖的下弦月。她倒在一边睡去,手还放在弟弟的嘴中。一片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黄色银杏叶在空中翻了几个圈缓缓地落在了睁大双眼的婴儿脸上,让他发出一阵阵含糊不清地啧啧声。

  山野里踏马杂沓,跑在最前面的马,他的主人心急如焚地鞭打催踢,马儿便没命地住前跑,一会儿功夫就把后面的人甩了一大截,而后面有人喊“腾宏,你慢点!”

  “爹还等着见我,我先到庄里,你们随后跟来。”叫邵腾宏的男子眉宇凝重,一身典型的日本学生服,衣襟解开,露出里面洁白的衬衣。去城里给他报信的严凌讲话期期艾艾,只一个劲地说庄主躺在床上已是一动也不动。他心急如焚,真想一下就飞到家里。

  严凌一个很清秀的小伙连连怕打马屁股,然而却怎么也追不上,见前方有人横躺路中央,大喊,“腾宏,小心!”

  邵腾宏勒马在半空中旋转四十五度,马鸣惊破树林,引一片乌鸦竞相冲破云宵。马蹄差点落在躺在地上人的头上,还好落在她的背后。他见是一女子昏倒在路上,提身纵马,近之女子身旁,把食指放在女子鼻间,缓缓才感觉到有气息,不禁心里一震。严凌也赶来。他转身说,“这人还有点气,你一定要把她救回庄里。”话毕,刚准备上马的他不经意瞥见掩盖婴儿小嘴的一片银杏叶子,叶子身下似乎有虫子蠕动,他揭去叶子,大吃一惊,看到叶子下的小嘴不停地吮吸伸进来的手指,吮吸中带着一份贪婪。他又蹲在地上仔细地察看了倒在地上的女子,面色惨白,朱唇若霜,他伸出手来去探她的额头,有股冷气向着他的手散去,邵腾宏立马把女子抱在马上,说,“孩子就交给你了,我先带她回去。”

  马蹄再次踏响了幽静的山野,惊飞了刚归朝的乌鸦,“嘎嘎”地叫声在邵腾宏头顶上形成一道弧线。

  当他们到达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一棵黑压压的老银杏树的掩映下,一扇朱红大门紧闭着,有一块黑色的牌匾赫然写着“邵家庄”三个大字,爬上白色的围墙上,里面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院子不知道有几处,一眼望不到尽头,只见那远处有几片黑黢黢的地方,而更远些还有微弱的星星之火。嘶骑渐近,庄园里又燃了几处灯火点缀着夜空,由此里面不断地喊着:少二庄主回来了。当门户开放之际,令出来接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的少二庄主抱着一个女人很快就消失在他们视线,当他们反应过来后,便听见空中回荡着:“快,快叫郑大夫过来。”

  丫环莫月听到外面喊少二庄主回来,立马揭去被褥起身,穿好衣服,已跑到门口的她又撤了回来,仔细地打量着镜中因灯光暗淡而泛着铜光色的自己,娇小圆脸,柳眉杏眼,浅浅一笑,右脸上的酒窝便出水芙蓉般生辉耀眼。她对镜抿笑,把搭在屏风上的粉红色的披风拿下来披上她婀娜的身上,才匆匆地出了门。她来到大院时,院子里晃动的火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感觉到她日夜盼望的身影刚从她身边跑过去,她呆愣在原地,心里道:“少二庄主怎么抱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邵腾宏把女子抱到床上,吩咐着丫环好点照顾就快速的离开,在门口刚好与发呆的莫月撞了个满怀。

  “少二庄主,你总算回来了,那个她……”

  “这个先不说了,我爹怎样了?”邵腾宏急匆匆向庄主的房中走去。

  莫月跟上去,她不明白少二庄主这么急得要见庄主所谓何事,“庄主他……”话没说完就看到庄主和大太太急忙赶来,她毕恭毕敬地一一请安。而紧跟着二奶奶也来了。

  邵腾宏看见自己的父亲精神矍铄地站在自己面前,而见母亲目光有躲闪之意,顿时明白了父亲的病危只是幌子。

  待下人退去后,邵腾宏狂躁不安地转来转去。严蝶左手指勾着右手指,一张始终润色和气的面容也显出焦躁之色,说,“好了,转着娘眼都花了。”邵腾宏的气正没处发,接过他娘的话说,“娘,国难当头,男儿何不带吴钩,这是你们教我的,可是……”邵腾宏手指着门外,吞咽了口水,继续说,“可是,你们又这样骗我回来,您儿子将一辈子登不上凌烟阁,碌碌无为啊。”

  “爹娘这都是为你好,以前由着你的性子才送你出国,可哪知你一去就三年,回了国也不回里看看,说是要闹什么革命。娘也就只有这么个法子,要是你出了什么事,邵家庄以后给谁?”严蝶眼里噙着委屈心酸的泪水,不时用帕子揩拭,她以为这样可以得到儿子的理解,让儿子感到内疚而听命于她,却没想到邵腾宏给了她当头一棒,将她敲醒。“不是还有大哥吗?”她压不住突然冒出来的一团气,已经到了喉咙口,但被一旁不吭声的邵宥峰给挡了回去。

  “你大哥他……”

  “人都已经回来了,就像个男子汉一样敢于担当接下来的事。”

  邵腾宏见回来已成定局,多说无意,脸僵硬着,心里的不痛快全写上面了。

  邵宥峰手里拿着一根赭色的长烟竿,穿一套枣红色铜钱黑丝金袖的袄裙,只是不惑之年,但脸上多处见到深深的皱纹,尤其深陷的眼睛周边为多,可见让他担忧的事情很多。他瞅着闷头闷脑的儿子,心想二十三岁的男人了就这没出息,当年他这个年龄时已经走过大江南北,正与各地大药材老板洽谈生意合作,北京的同仁堂、苏州雷允上诵芬堂、长沙的九芝堂都是邵家庄供应的银杏药材。其实让邵腾宏回来,他也思来想去了大半年,加上老太太整天念叨着宏儿,邵家还没有个后,想到这,他瞟了一眼远远站在一边的廖胭蓉,叹了口气,“唉!一个好女人就这样被邵家耽搁了。”他在桌案上敲了敲烟杆子说,“腾宏,男子志在四方是好事,可你有没想过胭蓉。”

  严蝶听丈夫这么一话,醍醐灌顶,这正是她写信骗邵腾宏回来的理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腾宏,难道你把胭蓉娶回来就是让她过这种独守空房的日子吗?”

  邵腾宏听了这些话很是憋屈,心想:“当初不是你们急不可耐地要让廖胭蓉过门来的吗?”他转过身来望着这个自娶进门来还没有碰过的妻子。只见她风鬟雾鬓的青丝上插一只蓝蝶钗,与那一身白衣十分恰合地就塑造出了这一位似神仙清静寡欲的人,嘴角抿含微笑,给他一种难言的距离感,洞察不出她的喜怒哀乐。他是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但又找不到自己哪点错了。

  严蝶小声嘘唏,端望着儿子清秀的脸说,“这三年,胭蓉长斋绣佛,馨香祷祝,你才能平安回来,你可好好对她。”

  邵腾宏听这话实有些荒唐,但望见廖胭蓉脸上无半点怨气之色,温婉大方让他越是内疚,鬼使神差地,他说,“对不起!”然后又急着说:“谢谢!”傻气的样子逗笑了廖胭蓉,连两位老人也跟着乐呵地笑。

  廖胭蓉客气地说道,“回来了就好!”待眼前的人回了一句“好!”就轻盈地转身走了,她得去佛堂,替她盼了三年的人能平安归来多谢菩萨。

  邵腾宏从正堂屋出来,摇着头,他回来时就已经听严凌说过大嫂在一年前去世了,若大的一个邵家庄还没有一个呱呱坠地的娃娃,而这重任自然也就落在他头上。只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廖烟蓉,他回忆着成婚当晚,他掀开红盖头后,看到的是一个泪人儿的新娘,当晚两人便坐了一整宿,之后廖烟蓉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两人之间便形成了越不去的鸿沟。这时有人唤,“少二庄主!”,他抬头看见严凌在廊椅上候着,手里还抱着孩子。他走过去见孩子酣然入睡,并肆无忌惮嘟着小嘴,想着他自己小时候常常向老太太这般撒娇,又好生感叹人长大了越发没意思,林妈刚巧路过被叫了过来,说“林妈,这个孩子,您先替我照看好。我去老太太那里了。”

  林妈接过孩子,看了眼那张俊俏的脸和少二庄主小时候一模一样,疑惑地问,“少二庄主,这?”

  “我的好林妈,我一回来就是这个问那个问的,你帮我照顾好就是了。”邵腾宏说完就急忙地走了,也不管后面林妈“少二庄主,少二庄主”地叫。

  林妈听下人说少二庄主回来带回了个女人,还有眼下这个孩子,这不免让庄里的人议论纷纷,林妈想这事她是不能做主,得请示大太太,于是就抱着孩子往正堂屋那过去了。

  邵腾宏想偷偷走进老太太房间,没想到才迈进门槛就被门外的丫环疏桐看见了,她端着洗脸水,故意大声嚷道:“是谁?竟敢吓唬老太太。”

  他回转身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位婷婷玉立的美人儿,一根大辫子垂在胸前,额前几缕细丝,鹅蛋似的脸蛋有几分娇羞之色,抬头间,眼睛清澈如水、深邃如晚风,桃夭柳眉,霞姿月韵之姿,他在脑海中搜索着当年离家时疏桐的身影,还没这么高,低着头搀扶着老太太,便不觉当初的韵味如何。他说道:“我呀!你认不出来我,我可还认不出来你了,看不出来是我们庄里的丫环,倒像是个少奶奶。”

  疏桐被这么一说,遂感觉脸上烫了起来,忙向前迈出步子,走在邵腾宏的前面。邵腾宏也跟了去进到里间,熏笼上一位老人抱着一只白色的猫打着盹,歪着头,头上围着一块藏青色底面金线镶边的梅花图案的头巾,将那银白发丝包裹其中,疏桐放下水盆走过去轻声唤道:“老太太,您的孙子回来了。”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来,看见站在她面前的孙儿后,嘟起两片微红的薄嘴唇,似乎肚子里已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埋怨话,说道:“你还回来干嘛?”她手指着疏桐又说道:“水倒了吧,待会再弄。什么时不好来偏挑这时候。害这丫头好跑。”

  “只要老太太高兴,我多跑几趟也跟着高兴。”疏桐将那水盆又端了起来,双脚移向门所在的方向,望着邵腾宏说道:“老太太可是眼巴巴地盼着少二庄主回来,这个时候了还不肯睡下。”

  疏桐走后,邵腾宏连连赔笑走到老太太身后帮她按揉,说道:“是孙儿不好,这一回来怕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了,不知道外面闹成什么样了。”一想到外面混乱的局式,而自己又是这般情形,他就开始唉声叹气来。却不料挨了一捶。

  “你哟,你娘恶了你一顿,你就跑我这叹气来,我看我还是早点爬进土里得了。”

  “使不得,我这就给您讲讲外面有趣的事……”邵腾宏眉飞色舞地讲述外面的事,直到老太太体力不支说要睡去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