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说起对医院的最高想象,我们眼前所能浮现的无非是白墙、消毒水、器械以及更先进的器械。干净、冰冷、令人害怕。
但是在现代医学尚未萌芽的十五世纪,医院的样子也与我们认知中的完全不同。
在那个医学知识贫乏的年代里,穷苦的病患却能够一抬眼看到医院墙壁、穹顶上光辉美丽的壁画,在爱与美中得到抚慰。
本周节目上线前,陈丹青老师特地调换了第五、六集的顺序,让锡耶纳阶梯医院震撼人心的大壁画能够提前与大家见面,也希望来自几个世纪前的慈爱,能温暖到如今被疫病困扰的我们。
“医道,即是人道。阶梯医院的人道,部分在医生那里,部分就是墙上的壁画。”
壁画与慈爱
局部第三季 | 第5集
讲述 | 陈丹青
据学者的归结,文艺复兴三百年的骄傲,首在艺术,其次是文学,再其次是科学与哲学。
令人惊讶的是,当年意大利的医疗事业领先欧洲各国,1511年,马丁·路德写道:
意大利的医院盖得壮丽,膳食丰盛,护士体贴,医生都是饱学之士。床铺一尘不染……
上流女士轮流照顾病人,脸上带着面纱,使人认不出她们……
佛罗伦萨的弃婴堂也令人赞赏,孩子丰衣足食,受到无微不至的照看和教育。墙上尽是壁画与雕刻……
医院墙上“尽是壁画与雕刻”?太奢侈了吧。
那年我在锡耶纳小城乱走,果然给我撞见圣玛利亚阶梯医院大墙上,一幅挨着一幅的大壁画,当场傻掉。
现代医院的先进、优质,远远盖过五百年前。但哪个国家、哪座医院的墙壁,能有如此古老辉煌的大壁画?
1. 走出教堂的湿壁画
阶梯医院并非唯一的例子。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的医院,都配有壁画与雕刻。
皮斯多亚城的切波医院,门墙上端有一组被欧洲雕刻史列为经典的陶质雕塑,人物生动,形象慈悲,居然就在露天晒着,经受五百多年的雨雪。
中世纪的锡耶纳是文化和商业重镇,到了十四、十五世纪更是名重八方的城市国家。
著名“锡耶纳画派”的形成早于“佛罗伦萨画派”,日后风行欧洲的祭坛画就是十三世纪中叶,由当地画工与木匠发明的。同期形成工匠协会,形成艺术资助体制。
所以“锡耶纳画派”的工匠很早就被请到各个城邦去画画,阿西西圣方济各教堂就是一例。
不消说,锡耶纳城里遍布文艺复兴史上重要的壁画,半数以上是欧洲美术史的名篇,其中最有趣的一套,叫做《好政府与坏政府的寓言》。
阶梯医院的壁画并不格外著名,我特意选择它,是为告诉大家:湿壁画并不止在教堂,而文艺复兴的现世性格也不仅仅是绘画的主题,而是遍布世俗层面,以致教会专门为医院配置辉煌的大壁画,病患躺在床头,就能直接感受耶稣基督的无边仁爱。
圣玛利亚阶梯医院是中世纪最重要最著名的医院,建于1305年。1440年,医院请来壁画家为朝圣室绘制壁画,为期五年,大功告成。
早先,这座朝圣室接待前往罗马、中途在锡耶纳歇脚的大批朝圣者,后来成为男性病房。
建筑的布局可以追溯到法国中世纪的教会医院。现存东西墙的八幅大壁画,分别由巴托罗、维基耶塔、奎尔西亚三位画家制作。
我们先来看东墙这幅寓言画。作者是维基耶塔。
由于医院原址是犹太会堂,按照希伯来人的传统,画中人是专门给新生儿行割礼的法利赛人。
大家看到位于中央的阶梯吗?一个接一个向上攀爬的胖孩子,居然是弃婴,穹顶的圣母被天使簇拥着,伸出双手,迎接小宝贝。
这是画家想象的吗?不,据说那是医院创立者索拉雷亲眼所见,你看他跪在地上,正向母亲报告他的幻象,幻像中的阶梯,正是医院名称的由来。
看,所有在场者神色惊异。弃婴和阶梯背后,殿堂的穹顶一层层深进去,显示维基耶塔相当熟悉透视法。
左上方站着亚当夏娃,右上方是该隐和亚伯兄弟,拿着棒子、捧着羔羊,象征《旧约》的原罪,对应在《新约》中显灵的圣玛利亚。
维基耶塔描绘的下一幅画,是纪念主教对医院扩建工程的赞助。
正前方几位骑马人是护卫主教的教士,主教是谁呢?据学者指示,要从发型辨认。我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诸位能帮我辨认么?
总之,这是领导视察工地的隆重场面,右侧的石匠正在工作,梯子再次出现,与医院的名称相呼应。
背景中央的多边形大厦是锡耶纳常见的哥特式建筑,气势恢宏,每一层站着兴奋忙碌的人。
黏性的油画,很难画好建筑的质地,水性的湿壁画,画建筑,画各种有锐度的器物,最见效果。
文艺复兴壁画中的建筑,看上去酷似中国宋代描绘亭台楼阁的“界画”,直线、弧线,纵横交错,秩序井然,有一种音乐的和声与音阶之美。
下一幅壁画,作者是奎尔西亚。他画的是十四世纪奥斯丁会修士、阶梯医院首任院长阿戈斯蒂诺·诺夫里安正在宣布医院开张。
这位穿修士长袍的光头人就是院长吗?那是所有修士的朴素扮相。他向跪着的女士说什么呢?
这幅画的构图由两根廊柱分割,在好几个方形、弧形、长方形之间,疏密有致地聚集着前景和背景的人物。
3. 穷苦人,却无苦相
再下一幅画由巴托罗创作。画的是十二世纪初,教宗雷丁三世授予医院特权的场景。
据介绍,这个典故对应十五世纪初,医院寻求自治的一场运动:历史上,院长选举都是由教会做主,运动后,改为市政当局任命。
据称自治运动过程激烈,最终医院获胜,向行政现代化迈进了一步。院方之所以指定画家描绘1193年教宗授权的往事,是为了确定医院的历史地位。
东墙四图回顾了阶梯医院的光荣传统。西墙由巴托罗完成的四幅大图,开始隆重宣扬医院的神圣职责:救治病患、接待朝圣者、养育遗孤,孤儿长大后,还得安排婚事。总之,首要任务是服务穷苦人。
感谢巴托罗,我们看见了五百年前的人间景象。
这位大腿流脓的男性病患,又害怕,又羞怯,修士为他洗脚,隐喻耶稣为门徒洗脚的美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不忘初心”,拖鞋已经放在脚盆边上。
后面的高大医师手里拿着针,预备诊疗。难道那时意大利也用针灸吗?医师身后,看见吗,一位年轻的贵族穿着金色华服。
左侧的大胡子病患正被轻轻放到担架上。右侧,黑衣修士正在倾听病患的临终忏悔,显然当年医院真有这么一位仁慈的胖子。
医院的善举,还包括埋葬死去的病人,更右侧,一架棺材被抬进来,覆盖的布幅缀有阶梯医院的符号。地上那对猫狗,也恐怕是医院的常客吧。
这是十五世纪意大利医疗水准的如实描绘吗?画中的景象并不落后愚昧,反倒很先进。
在下一幅画中,病患扶老携幼,涌进医院,中间的男子正脱去衣服预备接受诊断,就像今天我们在医院见到的一样。右上角的穹顶,天使环绕,象征我主慈悲。
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写实绘画如果描述死伤,总要凸显人间的悲惨。
十五世纪壁画中的医院场面,看过去毫无苦相。
显然,画家最在乎的,就是怎样画得好看。当年敦煌人画鬼神、画火刑、画地狱,洋溢着同样的天真。
再看这幅画,左侧是哺育弃婴的场面,中间的那位老修士抱着刚刚送来的弃婴。阶梯医院的另一份慈爱是为长大成人的孤儿安排婚配:请看右侧这位正在佩戴戒指的姑娘,她就是原先的弃婴。
在一个画面中,画家描绘了遗弃、抱养、哺育、成婚的全过程,我喜欢文艺复兴画家的异想天开。
显然,这里常有当地的贵族翩然光临,画家高高兴兴地画着他们的华衣美服,让穷苦的场面显得好看。
我相信,巴托罗的观察确实来自医院,同时,又来自文艺复兴时代的好心情。
4. 文艺复兴人过剩的好心情
病人是天然的写实素材,但这些画比十九世纪的写实作品更有趣、更好玩、更华美,又比十五世纪的宗教画更人间、更亲切、更真实。
它是医院的生动写照,甚至带有纪录电影的现场感,但凭着内心的虔诚和幸福感,文艺复兴画家最拿手的看家本领是:所有画面必须华美、庄严,即便他们画的是医院。
今天,人道救治的绝对值是技术与器械,现代的医院,只是医院。当现代理性破解了神意,人性的一部分,消失了。
那消失的部分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现代人还会有这样的心情、这样的能量,为医院描绘好心好意、美丽辉煌的壁画吗?
然而文艺复兴人的好心情,绰绰有余,简直过剩。
锡耶纳阶梯医院的壁画,皮斯多亚城切波医院的浮雕,我老觉得是多余之举——当然,这是因为我心灵匮乏——据史书记载,锡耶纳经历无数次灾祸、动乱,几度陷落、被出卖,可是阶梯医院的修士们愉快地忙碌着,同时还有人爬在脚手架上,安安心心画壁画。
最后该说说这三位壁画家。查15世纪意大利画史,他们不是名震画坛的大角色,倘若称之为二流,那是我不恭敬。
但文艺复兴绘画的基本水准就靠他们铺垫、累积、步步生发、成就大师,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要给大家介绍次要的画家,有时候,在他们那里,绘画的诚恳和好心肠,胜于大师。
按中国美学的贬褒,这些壁画属于“能品”,偏于“俗”。绘画的“俗”,指什么呢?譬如画面铺张、堆砌细节、欠缺提炼、意境不高,等等等等。
对不对呢?有道理的。这几位家伙没有乔托的大师相,没有马索利诺的仙气。但瞧着他们的大手笔,我还是无保留地钦佩、感动,而且神旺。
我爱早古无名的艺术,不太在乎才华。
秦始皇兵马俑、北魏佛雕、敦煌壁画、广胜寺壁画,什么才华不才华,单是看看人家的豪迈与精力,你就闭嘴吧。
英文的所谓“才华”,不是中文所指的意思,而是指能量。能量本身,就是魅力。
守着文艺复兴的伟大榜样,十七世纪的巴洛克艺术是十五世纪意大利绘画的升级版、精致版。
可是论精力弥漫、生命的元气,鲁本斯、伦勃朗、委拉士开兹、哈尔斯,都会在15世纪随便哪座教堂的画工面前,甘拜下风。
诸位试想,假如阶梯医院八幅图剥下来,挂在欧洲的美术馆,那是何等气象?
医道,即是人道。阶梯医院的人道,部分在医生那里,部分就是墙上的壁画。
大家知道吗,这座美丽的医院一直一直忙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这才辟为今天的博物馆。
请看这幅摄于八十年代的照片,病床与壁画同在,简直近乎天堂。天堂有壁画吗?阶梯医院告诉我们:人间才会有这等温暖的地方。
躺在壁画环绕的病房是什么感觉?我宁愿这里仍旧是阶梯医院,然后生一场无伤大雅的病,混进去,带着病弱中甜蜜的虚弱,仰看五百年前的大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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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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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集:战争与美人
2020年2月19日,周三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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