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9 在武漢做志願者,與“英雄主義”無關

“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固執地迎向幸福。”農曆除夕之時,我們寫下這句期許,但未曾預料未來一個月,將會面對怎樣的挑戰。

1月23日武漢封城,到今天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偌大的城市空空蕩蕩,城市交通與大多數行業驟然停擺。其他城市也陸續延緩復工、隔離防疫。習慣了快捷物流、便捷交通的人們開始意識到,每一次便利背後,都站著活生生的人,他們雖然普通,但都不可或缺。

封城令下,武漢依然需要運轉。最開始站出來充當城市“毛細血管”的,是一個又一個普通人。“志願者”三個字在這個特殊的時期不僅意味著勇氣和擔當,也代表著現代社會人與人關係的重新連接。去年大家都在討論項飆所說的“附近”的消失,在今天的武漢,我們則可以感受到“附近”的迴歸。

今天推送的文章,來自一名普通的武漢一線志願者。文字記錄下了他看到的志願者工作與民間互助日常。有序的組織化工作,憑藉的不只是一腔熱血。我們能看到,普通的個體在抗疫之中發揮出了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與“英雄主義”無關,它來自於人性中最誠摯的善。但願依靠這些力量,我們可以挺過這段艱難。

無數誠摯的面孔藏在口罩後面,默默地獻出他們的力量。歷史或許留不下他們的名字,但我們可以選擇記住他們。

“我看到爺爺為了保護孫女,第一次學會上網求助;我看到本地醫生對著外省的支援隊伍,兩次鞠躬;我看到醫生感染後,躺在病床上請求志願者將他的家人送到隔離點;我看到志願者,每天接送醫護人員直到凌晨……”

2月14日武漢街頭。

撰文 | 謝詩豪

武漢又稱“江城”,我兒時喝的奶粉牌子就叫“揚子江”(長江從南京以下至入海口的下游河段的舊稱)。記得三年級時學過一首宋詞:“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喝的每一滴水都來自長江。

在童年的認知裡,我的生命是長江給的。武漢的生命也是長江給的——秦漢時期,長江、漢江帶著泥沙沉積於此,這片在古書裡被稱作“雲夢澤”的溼地才漸漸形成平陸。

個人和城市因為長江交織在了一起難以分割。所以,我很難做一個真正的觀察者。真正的觀察需要冷靜抽離,但旁觀於我而言猶如“背叛”。在記錄者的身份之外,我更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在武漢這座傷痕累累的城市裡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普通人。

我只能努力地回憶、記錄,思考這一個多月來發生的事,發生在我身邊的事。

2月14日武漢街頭。

01

封城初期的市民互助

不到一天時間,就有4000多名志願者加入司機隊伍。

1月23日10點,為遏制新冠肺炎傳播,武漢全市公交、地鐵、輪渡暫停運營,不少醫護人員的通勤因此受到影響。1月24日,我被朋友拉進一個酒店支援群,群裡主要有三類人:酒店業主、醫護人員、其他志願者。我沒有車,不能去一線運輸,只能在群裡做些信息對接的工作。

當晚十一點半,一位醫生在群裡求助:公共交通封了,他們沒有辦法從漢口回青山。消息馬上被回應,一位住在醫院附近的志願者說他可以接送。第二天媒體報道寫道:武漢善緣義助志願者服務隊倡議組織醫療支援隊,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

不到一天時間,就有4000多名志願者加入到司機隊伍中。

司機志願者(作者供圖,非文中提到的志願者)。

整個支援車隊的調度工作,由90後武漢媒體人陳述傑負責。他的母親韓雪,是善緣義助項目的負責人。

1月24日起,他們按照武漢市的行政區域在各個微信群協調工作:礄口的司機送礄口的醫生,江岸的司機送江岸的醫生。具體的協商會精準到街道、社區,誰離得近誰去(經常會出現志願者、醫護人員住在同一個小區的情況)。他們和交管部門溝通,凡是志願者團隊的車,都會在後視鏡上系一條綠絲帶,如果被交警攔下,就出示和醫生的聊天記錄。

我採訪過群裡的一個志願者,他本來是一位普通的出租車司機,土生土長的漢口人。武漢封城第一天,他就申請加入社區的應急車隊,當時規定私家車不得隨意上路,社區內的居民如果有通行需求需要及時上報,由社區組織車輛。當時他家裡人極力反對,甚至把他的車鑰匙藏起來,不准他去:

“外面到處是病毒,危險得嚇人,憑莫斯(憑什麼)要你去,社區裡頭就你一個會開車子?”

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們開車子危險,在醫院裡頭的醫生護士不是更危險?你不克(去),我不克,大家都不克,武漢市不捨了(完了)?”

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接社區裡的醫護人員上下班。看到微信群裡有附近的求助,也會“接單”。他說,社區裡的老人以前還經常打照面,等到他女兒這一代,基本就沒什麼聯繫了。因為這次疫情,他才知道原來社區裡有這麼多年輕人在醫院上班,有的比她女兒年紀還小。

“你說我們如果出來開個車子都畏手畏腳,讓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頂在醫院裡頭,莫昂(怎麼)好意思?”

志願者司機在路邊休息。

這樣的志願者司機還有很多。他們在封城初期,充當了這座城市的毛細血管,為政府協調爭取到了寶貴的緩衝時間。但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尤其在2月4日誌願者司機何輝病逝後,有的志願者擔心感染退出了,更多的人則因為防護物資不夠被勸退。其實早在1月30日,很多志願者的消毒物資和口罩都耗盡了,只能從各處“找貨”硬撐;還有的司機一天要接送四十多位醫護人員,沒有充足的時間進行消毒。

隨著疫情發展,我們發現普通的消毒、口罩可能都防不住病毒,安全問題因此擺在了所有志願者面前。

我一開始加入的酒店支援群面臨著同樣的問題。1月24日晚上,整個武漢三鎮的酒店業主在群裡自發地接龍,發送自己的酒店信息:酒店在哪裡、離哪家醫院近、能夠接納多少醫護人員,全部都是無償支援。回家不便的醫護人員入住到附近的酒店,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司機的壓力。酒店一開始都是由醫院提供消毒、消殺服務,並幫助配備測溫槍、雨衣式防護服、口罩等醫療物資。但後來醫院物資告急,很多酒店靠自己貼錢堅持。

再後來,官方機構入場整合了之前的志願組織,包括徵用酒店,組織運輸車隊。宏觀上由政府統籌,但很多志願組織仍然保留了原來的結構。

對當時的武漢而言,防止“交叉感染”是重中之重,武漢內部疫情也有輕重之分,原則上跨區調配風險更大。因此武漢的支援活動,大體以“附近”為原則展開。其背後的推動力,是陌生人之間的善意,疫情之下他們不再是“陌生人”。我們會信任某一個接送我們的司機,他是一個有年紀、有姓名,甚至知道住址的具體人,而不是打車平臺上的陌生號碼。

志願者運輸捐贈物資。

02

民間救助的困境與希望

我相信共情是人類最後的壁壘,有著打通上下的力量。

除了志願者司機,武漢的民間救助還發生在更多普通市民之間。

疫情初期,政府要求市民不外出、不囤菜,大量的小區由業委會聯繫超市、網上購物、統一配送,業主拿號下樓取菜。這一系列工作,包括統計信息、制定表格、分配號碼,都是由熱心的業主完成的。據我觀察,疫情初期,業委會的效率遠高於某些社區。但這種情況多出現在新建的中高檔小區中,在老年人聚集的舊社區,應對措施依然不太完善。他們又不會網上購物,以至於2月5日,還有數百人戴著口罩排隊進超市、擠電梯。排隊的多是老年人,也是新冠肺炎最大的受害群體。(2月10日後,武漢社區逐步實行封閉式管理,最大程度減少市民外出次數,降低感染風險。)

業委會統一買好菜後,居民自取。

除此之外,還有對特殊人群的救助。一座人口總數高達千萬的城市裡,再特殊的群體,人數也不會少。在中央調查組強調保障特殊群體需求之前,民間互助是他們能依賴的主要力量。

1月26日左右,我在同學群裡看到求助,一位同學的姐姐懷孕臨產,但是家裡沒車,打車軟件上沒有司機接單。按照當時的規定,孕婦臨產只能聯繫社區、由社區派車。但一個上萬人的社區可能只有兩三輛車,她得到的回覆只能是:等。

後來,一個住在附近的志願者司機帶她和姐姐去了武漢人民醫院。然而,當時人民醫院的急診已經轉為發熱門診,床位不夠。她只能回家。

那天路上的車很少,她招手,偶爾有人停下,結果看她站在人民醫院的門口,猶豫之後又開走了。

天色已暗,她只能繼續在微信裡求助,最後等到一位接送醫護人員的志願者。三天之後,在省婦幼和人民醫院之間來回兩趟後,她的姐姐終於住上了院。

我在網上查了近幾年武漢市的出生人口,平均每天有三百多人出生。

2月20日,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深夜戴著口罩、手套,拎著大袋的米和菜,從鏽跡斑斑的欄杆外逐個塞給裡面的父母。他說老社區沒有配菜服務,只會每天轉發一些雞湯文,生活物資全靠自己搶。老人又不會用網上的搶菜平臺,完全靠街坊鄰居給菜給糧。他想進小區送菜卻被拒之門外,只能像做賊一樣,透過狹窄的欄杆縫隙給爸媽送菜。那條朋友圈最後,配了個哭泣的表情。

兒女在武漢的還好想想辦法,真正的孤寡老人,只能靠左鄰右舍和社區志願者的幫扶。

社區志願者。

封城之前我就時刻關注疫情發展,在大的國家救援之外,我也一直關注著這些民間的志願者們,他們沒有任何功利訴求,也無法在歷史中留下名字。

生活中的他們,或勇敢或怯懦,或貪小便宜或慷慨。他們是作家筆下的小市民:一碗熱乾麵、一杯蛋酒“過早”(方言,指“吃早餐”);買兩塊錢一張的船票,從武昌坐到漢口,眺望遠處霧氣濛濛的大橋……武漢人喜歡說“你嚇(he)我”和“講胃口”,前者聽起來像是在表達害怕,其實是在說“什麼能嚇到我?”後者好像在說自己胃口大,其實是“講義氣”的意思,不肯讓別人吃虧。疫情之下,這些天不怕地不怕、講義氣的武漢人身上,閃爍著一種樸素的善良。

記錄這些身邊的聲音,不是為了歌頌,更不是為了書寫苦難,而是想展現其背後更深沉的凝聚力量。

我看到爺爺為了保護孫女,第一次學會上網求助;我看到本地醫生對著外省的支援隊伍,兩次鞠躬;我看到醫生感染後,躺在病床上請求志願者將他的家人送到隔離點;我看到志願者,每天接送醫護人員直到凌晨……

我相信,共情是人類最後的壁壘,有著打通上下的力量。讓那麼多人,不論是否身處這座孤獨的城市之中,都能彼此理解、心懷希望。

志願者在分揀捐獻物資。(肖雅星 攝)

03

閱讀和寫作,助人者的自救

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

武漢封城後民間的互助,讓我感受到一種“附近”的迴歸。現代人關注的,要麼是自己身邊的瑣事,要麼是中美之間的大事,這是人類學家項飆所闡述的“附近”的消失。然而現在,一種具體而微的人與人的關係,重新得到了我們的信任。

只是這份信任的源頭,總令人感到酸澀。身在疫區,每天都有太多的信息、情緒向我們襲來,有的來自官方,有的就來自身邊。身為志願者無法阻擋自己每天接受的信息,當無法消化它們的時候,我會去閱讀、去寫作。

我有一個同學在國企上班。疫情發生之後,他經常衝在第一線,武漢洪山體育館方艙醫院就是他們連夜搭建的。因為我念中文的關係,他經常找我聊書。1月29日深夜,他給我發了一段《鼠疫》中的文字:“這一切與英雄主義無關,而是誠實的問題,這種想法也許會惹人嘲笑,但同鼠疫做鬥爭,唯一的方式就是誠實。”

我回復他:“彷彿在看預言。”

加繆。

不管《鼠疫》被怎樣地市場化、被怎樣地濫用,閱讀《鼠疫》本身仍然是有意義的。不僅因為它的文學性和思想性,更因為它作為一本有著真實生命力的作品,在特殊時期能夠給予我們心靈安慰。

2月6日,那位朋友第二次找我聊書。在那張方艙醫院閱讀照片上熱搜之前,他就發給我截圖,並告訴我那人在看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他問我看過沒有,我回答沒有。他說,他晚上回去看看。

他給我發消息的時候,我正在看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這本關於切爾諾貝利的採訪集,我四年前讀過。她的文字充滿了詩意,描繪的卻是無法更加殘酷的現實。

因為疫情,我又翻開它。每一場災難都是人類文明的苦難,閱讀切爾諾貝利人的經歷,也是想要在嘈雜的聲音裡,分辨出內心的真實。

我們時常強調文字和現實之間的距離,尤其在我們討論社會議題時。我擔心自己淪為廉價的號手,竭力吹奏“二手”的聲音而不自知。創作者應該遵循內心的真實,認清時代,然後找到自己的路。可是當外部的聲音足夠大時,我們很容易被馴化、被影響,被情緒的海洋淹沒,尤其當自己還身處漩渦中心。

此刻,閱讀就是我的諾亞方舟,讓我能夠在海面上漂流片刻。

阿列克謝耶維奇也給了我寫作的啟示。她深入“禁區”寫下的文字,使我第一次感受到非虛構寫作的力量。此刻我身處疫區,似乎能體會到她當時的心情。當時我就在想,要像她一樣記錄下真實的聲音,但還在猶豫。後來真正使我下定決心的,是死亡。

有天我們家庭群在討論疫情,姐姐突然說,她兩個閨蜜的母親在半個月裡相繼去世,去年十二月她搬新家,大家還一起吃過飯。這句話就像個小插曲,很快被其他消息淹沒了。就像一週前,媽媽突然和我說,有個遠房親戚跳橋自殺了,疑似感染,住不進醫院,又不想連累子女。

在我的記憶裡,死亡從來沒有被這樣隨意地表達過,而我清楚地知道,每一個離世的母親背後,都是託賓筆下“不會再次經歷”的劇痛。

我在群裡認識的一個志願者,她本來是做金融的,一開始在群裡看到朋友找人幫忙,幫著幫著就成了“長工”。她幾乎沒有休息時間,任何時候都有人給她打電話。但真正讓她喘不過氣來的,是巨大的心理壓力。有時候晚上十點收到家屬的求助,信息剛報上去,第二天人就走了。有限的報道無法容納全部,還有很多人,在這場災難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很多時候,我們將“人”視作一個抽象的概念,而忽略了它作為一個名詞的所指,是一個個具體的,鮮活的人。

我想過把這一個月裡的所見所聞寫進小說裡。但現在,我還沒有辦法做出在他們生命之上的想象,不過有試著擬一個開頭:

我從小生活在漢口,在六渡橋的銅像下長大,喝的每一滴水都來自長江。眼下,可能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大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