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1 唐寅,不是點秋香的唐伯虎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還原一個真實的唐寅

中國藝術報記者 喬燕冰

“唐寅,不是點秋香的唐伯虎,我們要還原一個真實的唐寅。”

日前,在國家大劇院作為國家藝術基金2017年度舞臺藝術創作資助項目的蘇州芭蕾舞團(以下簡稱蘇芭)芭蕾舞劇《唐寅》的演出現場,該劇導演、編舞,蘇芭藝術總監李瑩在開演前走上舞臺如是開篇,向觀眾敘述了該劇創作的基本訴求、創作靈感、藝術手段、故事情節以及核心追求,一定程度上化解了現代芭蕾抽象語言以及主創賦予作品豐富的,甚至是濃得化不開的繁複表達。這樣的方式與真誠態度背後也透露出諸多值得該劇及業界反思的東西,正如演出後中國舞協舉辦的《唐寅》專家研討會上專家們的諸多分析引發的思考。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它像一個專賣店裡的東西,而不是淘寶的“地攤貨”

遠有馮夢龍諧謔筆記和傳奇話本,近有周星馳的電影《唐伯虎點秋香》,尤其是後者,幾乎讓唐伯虎“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形象家喻戶曉。夾雜了諸多“戲說”成分的唐伯虎,實則並非歷史人物“唐寅”。一直懷有一個很深的“唐寅情結”的蘇芭藝術總監李瑩和潘家斌夫婦坦言在孕育這個題材時始終有個困惑:為什麼歷史給我們留下兩個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個是風流瀟灑活得自在的唐伯虎,一個是懷才不遇痛苦潦倒的唐寅?

蘇州博物館的一次唐寅特展中一幅重慶博物館收藏的唐寅臨摹版的《韓熙載夜宴圖》讓李瑩和潘家斌找到了答案,在唐寅的臨摹版中,所有傢俱、衣服的顏色、人的姿態都是可變的,而唯獨畫中那件紅袍是不變的。同時,唐寅題詩中“瀟灑心情誰得似,灞橋風雪鄭元和”中,元雜劇中乞丐狀元鄭元和的類比,更進一步將畫裡功成名就的狀元和畫外豔羨功名的唐寅勾連重合,這讓舞劇創作終於找到了切口。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一幅畫卷,一件紅袍。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我的生命從這裡開始。”舞劇在此拉開序幕。幾乎裸身赤體的男子深陷囹圄,掙扎於鐵窗之內,肉體與精神被無際黑暗吞噬著的這一主人公既承受著捲入“考場舞弊案”的現實牢獄之災,亦經歷著如其人生的痛苦煉獄,此時從天而降的一件登科紅袍,在天地間別無顏色的暗黑色調的舞臺中央顯得尤為鮮明甚至刺眼,由它隱喻的功名也從此成為裹挾唐寅一生的悲劇內核。墨、桃花、《韓熙載夜宴圖》都是劇中與紅袍穿插並置的意象,但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的紅袍是糾纏扭結其起落多舛人生的最核心意象,同時,紅袍映照出的功名、仕途與自由、自我等價值拷問因其永恆性亦被賦予了現實意義。

簡約的舞美襯托之下,雅緻靈動的芭蕾語彙融入自由多變的現代舞技法,讓表達掙脫傳統芭蕾的規制束縛,努力成全著創作者打破時空的多視角敘事,並實現著作品似在追求的鬆弛的精緻與剋制的自由。同時,紅袍、墨、桃花等意象跳動於芭蕾之間,以及現代人物造型和語彙起舞于丹青點染的舞臺空間,讓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文化與藝術達成一種微妙的接納與和解,這種被稱為“現代中式”的創新甚至另類的手法在當下舞劇創作並不多見,其所實現的高辨識度與清雅氣質正是為業界稱道之所在。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不管你喜歡不喜歡,至少它像一個專賣店裡的東西,而不是淘寶的‘地攤貨’,這是一個自然的起碼的標準。我們現在的舞劇,其實只看劇照你大概就能知道是什麼樣子。音樂、色彩、質感,以及各方面構成作品的品相問題,而在這方面,這個舞劇有這個品相。”舞臺劇編劇、舞蹈評論家梁戈邏的評價幾乎代表了專家的一致意見。

“現在大家都想創新,但創作者往往不考慮觀眾,觀眾愛怎麼想怎麼想,跟自己沒關係,這是現在舞蹈界特別大的問題。但他們不同,他們倆是踏踏實實地創新,他們抓住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人物,演繹出活生生的人,而且有現實意義。”對蘇芭頗為了解也一直關注著李瑩和潘家斌的藝術追求之路的中國舞協名譽主席、國家大劇院舞蹈藝術總監趙汝蘅讚賞和感嘆兩位藝術家多年的努力。10年前,芭蕾舞藝術家潘家斌、李瑩伉儷從美國回到家鄉蘇州,協助蘇州文化藝術中心組建蘇芭。2007年蘇芭成立以來,從重排西方經典到做自己的原創,紮實創新不斷推出《羅密歐與朱麗葉》《胡桃夾子》《卡門》等舞劇力作。作為蘇芭建團十年的劇目《唐寅》是他們編創的第七部大型芭蕾舞劇,也是繼《西施》之後的第二部本土題材作品,獲得江蘇藝術基金和國家藝術基金資助。趙汝蘅認為,蘇芭這兩位靈魂人物的家國情懷、創新精神以及對藝術追求的執著與純粹在當下舞蹈界及藝術界具有榜樣的力量。中國舞協主席馮雙白亦如是為藝術家的創新精神點贊打氣:“舞蹈界很需要你們這樣敢於亮劍的藝術家。”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我們活在21世紀的人,怎樣去表現幾百上千年前的人

重新解讀歷史人物,甚至被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副研究員劉曉真稱之為“用舞蹈有限的方式在做歷史考古”,該劇主創這種意識和態度可圈可點,但讓拙於敘事的舞蹈肢體語言來完成這樣的任務,其過程的艱難不言而喻。在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呼聲漸高的當下,越來越多的人在努力嘗試聚焦傳統題材的創作,其所面臨的問題便愈發凸顯。

“最近幾年,用舞劇跳古人特別多,名家幾乎都快跳遍了,但關鍵是我們活在21世紀的人,怎樣去表現幾百上千年前的人,比如有些表達僅僅停留在主人公當官不當官的惆悵嗎?這些在古詩詞裡早表現過了。現在的藝術家要有什麼樣的更高更新的時代性解讀,這是藝術創作應該去思考的。”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研究員茅慧在肯定該劇的原創及創新品質的同時,亦對作品的內在精神追求提出了更高期望。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舞蹈》雜誌執行副主編張萍同樣指出,所有的劇作,尤其是當代運用傳統故事文本進行創作時,第一核心是要通過這個故事說什麼,而不是把這個故事或這段歷史在舞臺上用畫面復現。同時她指出,該劇選擇唐寅因科考舞弊案入獄,後又因應招寧王莫名被指叛國罪無奈裝瘋裸奔出逃這兩輪挫折,陷入精神與物質兩重塌陷,最終昇華沉澱出嚮往的桃花源。“但問題是怎麼把文學敘事轉化為舞臺敘事,要藉助結構與形式完成敘事,而非藉助文字說明‘圖配文’。”張萍在舞劇及藝術創作“要說什麼”這一核心基礎上進一步指出“怎麼說”這一舞劇藝術必須面對卻似乎一直沒有解決好的問題。

梁戈邏同樣強調,“現在有無數以歷史人物為主題的舞劇,但很可怕的一點是,假如把服裝換了,名字換了,幾乎所有的舞段都可以通用,那麼張飛和岳飛有什麼區別?關公和屈原有什麼區別?其實這是大問題。”梁戈邏表示,舞蹈創作為人物設定專屬舞蹈語彙可能是費力不討好的事,因為研究不一定能成功。《唐寅》的舞蹈語言探索能給觀眾留得下獨特的舞蹈印象,這一方向值得追尋,但也讓人有了更高的期待。

芭蕾舞劇《唐寅》劇照

將世人理解的“風流才子”重新解讀,藉助主人公被紅袍加身的捆綁與掙脫捆綁、渴望與得失迷惘的書寫,使作品有了對人生之路反思的普適的現實意義,這種將歷史與現實的點嫁接起來的獨特藝術選擇是藝術創作得以成立的基點,也是該劇最大的意義。但馮雙白在這樣肯定與讚賞的同時亦從中窺出該劇以及中國舞劇創作有待提升的空間:“我希望舞劇的戲劇力量是發生在舞臺上。我一直說中國舞劇創作,中國的編導可以編很好的情緒性舞蹈,但到目前為止,中國的編導還沒有解決怎麼編情節舞的功力,即在舞蹈中所有的情節推進要依靠舞蹈而產生空間、心理上的多種變化,從而產生戲劇的力量。”以該劇乾淨、獨特、高雅以及大寫意風格的審美追求與完成舞臺空間的戲劇力量之間難以解決的矛盾為例,馮雙白指出了當下舞劇創作中普遍存在的問題。“不能所有的故事和情節靠場上說明書呈現,舞臺上說不清楚了,就在字幕上打一條,否則觀眾就徹底跑掉了。這就是現在創作中要解決的問題。”的確,或許不借助文字乃至創作者的講解便能讀懂舞蹈語言,這應該是舞蹈藝術與觀眾最樸素也最該有的一種默契。

芭蕾舞劇《唐寅》精彩劇照

(本文圖片由蘇州芭蕾舞團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