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獸》：是在殘存的尊嚴中死，還是在尊嚴盡失中活，這是個問題

初聽《老獸》這個電影的片名，我心中有二解，一是老而可惡之極，人性突破底線，是為老獸；二是人老骨頭還硬，如被困便為老困獸。

帶著這兩個“心解”觀影時，電影之初，第一解躍然影上。劇中的老楊，在被子女鎖家中要其照顧癱瘓之妻時，他竟然砸鎖而出，打麻將，喝大酒，做足浴，賣了朋友相托的駱駝，去會相好。

然而，隨著劇情的逐步深入，老楊的人性便從深層，零打碎敲地走向觀眾。待到電影就要結束，老楊站在法院門前的稍遠處，見子女們被釋放，他哆哆嗦嗦地點上一支菸，老淚縱橫，為父之情徹底將我打動。

然而最終，老楊還是帶著妻子一起走了，他走得安詳，了無牽掛。雖然他在死前和老伴說，“孩子們已經長大了”，但這句話，我覺得有兩層含義，一是指孩子們大了，咱們不用操心惦記了；二是指孩子們大了，咱們沒用了。因此，老楊臨走時的安詳，是一種紅塵再無可戀的決然放棄。

如是，老楊在不到兩個小時的影片中，終於由一個不是人的老獸，變成了一個由被困到自我解困的老困獸。下面，先來說一說老楊都是被什麼所困。

被尊嚴所困

人受到震動有種種不同：有的是在脊椎骨上，有的是在神經上，有的是在道德感受上，而最強烈的最持久的則是在個人尊嚴上。—— 約翰高而斯華餒​

老楊抓住了只要膽子大腦子靈活，便能大賺一把的時機，讓家庭從沒錢給兒子娶媳婦的貧困中，掙脫而出，成為先富起來中的一員。

正如老楊在最後跟老伴說的那樣，他們過過好日子，然而，最終他或他們，卻被社會經濟的泡沫所吞沒。掙來的錢，大部分死在了爛尾樓上，小部分給兒子開修車場，給女婿安排工作，給小女兒買房，自己手裡留有的一小部分，則在老兩口六、七年的花費中，只剩下75元。

雖然老楊走到哪裡都被人稱作“楊老闆”，他昂著頭，戴著墨鏡，即使去會小他一半兒的相好，也是一副老闆的樣子。但這種用“軟驢子拉硬屎”的辦法強撐著的尊嚴，是沒底氣的，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他自己製作的“西洋景”早晚會沒人看的。

於是，想了卻心裡的一樁大事，也就是還了老友盧布森的情後，自己撕下自己的面具，不再是“老闆”地活一活。然而，事情卻在他的拆東牆壘西牆中，把他逼到了生活的牆角，他站不直身，只好選擇蜷著身子在尊嚴還未喪失殆盡的時候，親手完結了自己和老伴的人生。

被金錢所困

金錢是能讓我們去除了天堂以外的任何地區性方面軍的一份護照；同時，它也能向我們提供除了幸福以外的任何東西。——查爾斯·蘭姆​

沒人知道老楊的卡上只有75元錢，包括他的子女們。對外人，他可以用沒有零錢，用不能刷卡，用他們欠我很多錢來掩蓋自己已經山窮水盡的尷尬，但對家人，他只能是撕下自己的老臉皮，把子女給老伴兒買藥的錢花作他用，甚至將子女們湊給老伴兒救命的錢，挪作他用。

為了補上挪作他用的那6500元救命錢，他猶豫再三，還是敲開了小女兒的家門，結果卻被小女兒用500元打發走；為了能拿回小河對岸的裝有500元現金的塑料袋，他拄著個細棍兒趟過冰涼的河。金錢已經牢牢地把他困住，他自己無力掙脫，只能藉助親情，然而，親情同樣在困著他。

被親情所困

我們有誰看到從別人處所受的恩惠，有比子女從父母處所受的恩惠更多呢？ —— 色諾芬

在兒子口中，老楊已經不配為人父；在兒媳口中，他是老不死的；在兩個女兒的眼中，滿是厭惡和瞧不起；在女婿們心中，簡直就是多餘活著的人。如果僅憑以上內容，那老楊活脫兒一個老而不尊的獸。

老楊雖然沒有過多地為自己爭辯，但通過不多的幾處，觀眾還是能看出個子午卯酉：妻子癱瘓六、七年的時間裡，都是老楊在照顧；子女們很少來看看，以致於老楊這個爺爺要看看孫子，還得去幼兒園；兒媳因為要給婆婆出醫藥費，揚言要離婚……

總之，親情對於老楊來說，幾近冰點，於是，在他偶遇那個十來年前賣了兩匹馬幫他給娶上兒媳的恩人盧布森時，他終於明白，親人不如外人，所以，他竟然偷了給老伴兒治病的錢，給那人買了一頭奶牛。

雖然他之前賣了盧布森的駱駝，但我不相信老楊在盧布森來找駱駝時會耍誣賴，如果不偷錢，他也會拉下老臉向子女們討要，也要給盧布森一個滿意的結果。被親情所困的老楊，很珍惜這個有情人。

被妻子所困

性壓抑和性放縱一樣，都無異於身心健康。在壓抑和放縱中來回反覆，更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和老楊同患過難，共享過福的妻子，影片中交代已經癱瘓六、七年，那麼，按照孫子的年齡來推算的話，妻子癱瘓之時，老楊也就四十多歲。事業被套的同時，身體也被妻子給套在了家裡，性慾則被套在了妻子的癱瘓中，於是，他去找別的女人。

雖然子女們口口聲聲說老楊拿錢養女人，但通過莉莉的一句“你可從來沒有給我買過東西”，以及莉莉望向老楊的目光，他們之間，並不是純粹的嫖和被嫖的關係，其中有情的成分。

老楊之於莉莉，是陌生小城的依靠；莉莉之於老楊，是身體加心靈的慰藉。如果僅從表面來看，將癱瘓妻子扔在家裡不管不顧，而去私會其他女人，怎麼說都是應當遭譴責的，但是，整天面對一個躺在床上的不能說話的“活死人”，他走上“歪道”也是必然。

以上是老楊之所以被稱之為老困獸的情節解讀，除此之外，影片還運用多處象徵的表現方法，進一步將困獸的形象表達得更加鮮明。

馬和病駱​駝的象徵意義

老楊曾經是一匹馳騁在經濟大潮中的馬，“膘肥體壯”，甚至有些耀武揚威。然而，當大潮退盡，只剩下如山的泡沫時，老楊走了進去，將錢投到了樓盤上，可當泡沫在太陽下漸漸消失後，戳著的，只是那荒地中沒門沒窗、無人問津的爛尾樓。

於是，老楊也便由一匹馬成為了一頭病駱駝。都說“病死的駱駝比馬大”，但大管什麼用？肉不如牛肉值錢，要想賣個好價錢，只能充到牛肉中。就如老楊，整天在外充“大尾巴狼”，但他知道，自己已成強弩之末。

老楊是多麼懷戀有錢的時光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會重整旗鼓，正如他和盧布森在走出洗浴中心時所說，他要是弄，一定會比他們弄得好，他們弄得那是個球啊。可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在莉莉家小睡時的夢境，那匹曾經“健碩”的馬就在眼前，但他伸出雙手拉不住韁繩，只好用嘴來拉。

他用嘴和售票員懟，和法院工作人員懟，和嫌他取錢慢的人懟，甚至無端罵售樓的人，結果不是被人反懟得無言以對，便是因懟被揍。就連他的小情人，他也只能用“嘴”來相會。“嘴”是馬，但“下體”卻已成病駱駝。

洗浴中心內烏鴉的象徵意義

老楊特羨慕倒在身邊呼呼大睡的牧人朋友盧布森，但他心不淨，睡不著，於是，被困在牆體中的烏鴉出場了。老楊救出了烏鴉，看它飛向了遼闊的天空，然而，誰能將老楊救出？所以，烏鴉是老楊，也不是老楊。

路邊荒草中白衣人的象徵意義

感覺很突兀地，在老楊騎著個電動車走過後，路邊的荒草叢中，一個身穿一身白衣的人，較慢地穿過鏡頭。我的第一反應是，幽靈，暗示著老楊會不久於人世。二是在看了導演的訪談持，他談到，只是一個超現實的符號意義，作為高級動物的人與低級動物之間的較量與傷害，影射老楊與其子女之間的關係。

雖然導演這麼說，但我還是覺得有些突兀，就像是在用一根繩牽著觀眾往導演想要表達的意思上引。其實，即使沒有這個符號的應用，能看懂的，定會懂；否則，你就是將影片的中心思想告訴某些人，人家也未必能懂。

高級轎車上的雞的象徵意義

說實話，當不短的鏡頭對準那隻蹲在高級轎車車頂上的、拉了雞屎的一隻雞時，我沒品出導演的用意，但最後老楊說出的那句“做人的層次，不是你賺了多少錢能決定的”，才使我想到了那隻雞的用意：做人的層次，不是你坐在好車上就能決定的。

同上，我依然覺得這個符號運用得突兀且多餘。在老楊較遠地站在法院門前，一聲一聲地喊著孫子的名字，但孫子並不理他，當兒子明明看見父親就站在不遠處，但目光沒有稍作停留，當老楊顫抖著雙手點燃了一支菸便老淚縱橫後，關於做人的層次問題，已經無需多言了。

片頭藜棘的象徵意義

藜棘：叢生於山野間的帶刺小灌木。不具觀賞性，因有刺，也不能當柴燒，但生命力極強，即使再旱，冬去春來，依舊發芽長葉。老楊如果不是“自焚”，誰也不能剝奪他生的權力。

老楊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由片初的可惡、猥瑣、無情、無義，隨著劇情的展開，漸漸地有血有肉、有筋有骨起來，雖然最終沒有成為一棵大樹，但完全吻合片頭關於藜棘形象的特寫：矮、細、醜，枝條硬，刺也硬。

總結：老楊的人生是以悲劇結尾的，影片展示的雖是老楊這個人物的個體命運走向，但現實生活中，卻有很多的“老楊”，因此，影片的現實意義才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孝道問題

《禮記》有言：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志。明代紀振倫的《三桂記》中則言：天下無不是底父母。

如果依此來講，不管老楊多麼混蛋，子女都認為他所作是對的，不應干涉，只要老楊高興，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顯然是行不通的。老楊的子女讓父親在家伺候癱瘓在床的母親，是沒有錯的。子女們恨老楊偷拿給母親吃藥和救命的錢，也是合情理的。

可問題是，就將母親交給父親一人來伺候，子女們則不管不顧，還將父親反鎖到家裡，甚至把父親綁至地窖裡，這顯然是子女的不對。有錢時的父親已經盡力幫了子女們，但他們明知父親已經山窮水盡的時候，想用錢來捆住父親，顯然和孝沾不上邊。

影片中的子女們口口聲聲是因為老楊就是個老混蛋，不配得到他們的孝和敬，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如果老楊真如他所暢想的那樣，不去會小情人兒了，也不打麻將了，好好在家照顧癱瘓的妻子，同時還給他們帶孩子，一家子便會其樂融融了嗎？

不見得。真如此的話，老楊就成了永遠被困的，但稱不起獸的，而是徹底將老臉放下，成為向子女“伸手牌”的“寄生蟲”，“爬”著生，“爬”著死，下場更可悲。因為“孝”在錢已成為生活的指揮棒的當下，已經淡到可悲、可憐、可恨的地步。

養老問題

我們這裡農村的老人都知道這句話，養十個兒子，不如當個老絕戶。

絕大多數的農村父母，等孩子長大後，甭管是孩子考上大學的，還是出外打工的，他們都會傾其半生或大半生所積攢，甚至借錢，來滿足孩子，之後，才是還債，或是給自己攢養老的錢。

可是，五十歲之後的地地道道的農民，在賣不動體力的情況下，只能是賣自己的時間。在和時間的軟磨硬泡中，掙些小錢兒，除了日常開支，甚至為了討子女的好臉色，接著貼補子女，到了再也掙不來一分錢的時候，所積，根本不夠老兩口養老。

那麼，是向子女伸手，還是將生活質量降低到最底限度？除非不得已，都會勒緊自己的褲腰帶，因為，“伸手牌”的日子不好過，因為“伸手”的同時需看臉色。

好在，國家已經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沒有工作之人在年滿六十週歲時，政府會有些補貼，等過了八十歲，還有另外一種補貼。就拿我的父母來說吧，他們已經年過八十，兩個人每年的補貼加在一起一共是三千多元。

這些錢，也就是相當於縣城打工者的一月或一月多的收入，但對於農村老人來講，卻是一筆很大的經濟來源。不買糧食、不買新衣、不買大件家用東西，只是買個油鹽醬醋魚肉菜等，勉強可以支撐。

於是，很多人都特羨慕我們村一位無兒無女之人，他每年可得六千多元的補貼，將自己的地承包出去後，還有些收入，更不會倒貼子女，因此，面對他可以時不時地到鎮子上來碗餃子的生活，村民們都羨慕得很。

然而，這種生活對於曾經富過的老楊，他能接受得了、忍受得了嗎？他接受不了，但他無力改變，於是，只能用結束生命的方法，掐斷即將不堪忍受的生活。

《哈姆雷特》中說：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換成老楊則為：是在殘存的尊嚴中死去，還是在尊嚴盡失中苟活，這是個問題。最終，如藜棘的老楊選擇了後者，影片也在老楊跳動的心臟特寫中，慢慢地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