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裝」的港片大佬,今天終於曝光

無聲無息的告別,有心人要留下記憶。

香港九龍茶餐廳“中國冰室”已結業,最後一位座上賓是他,杜琪峰。

2003年,他將電影《PTU》的主場景放在這裡。



港片“黃金時代”的吉光片羽,一麟半爪,總會讓Sir唏噓,甚至有寫下來的衝動。

問個問題,與杜琪峰最惺惺相惜的內地導演是誰?

給看三張圖。




第一張來自電影《天註定》,中巴車上正在放港片《放·逐》。

第二張,是《天註定》劫匪三兒(王寶強 飾)。

而它下面自然就是《放·逐》的“火”(黃秋生 飾)。

沒錯。

杜琪峰與賈樟柯。


今天,Sir不但要寫兩位導演的影壇佳話,更是重捋賈樟柯幾部重要作品。

探尋以杜琪峰為代表的香港電影在一代人靈魂變遷路途上的投影有多重,有多深。

也重新認識,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小鎮青年在怎樣一種港片文化的薰陶之中。

01

小武們

都知道賈樟柯愛港片,尤其是錄像廳那一掛。

之前,Sir寫過他尤其酷愛葉倩文的歌曲。

《珍重》出現在《天註定》《山河故人》。

《淺醉一生》出現在《小武》《二十四城記》等。

賈樟柯用四個字來形容葉倩文歌曲的精氣神:情義相連

而這四個字也可以看成是賈樟柯與香港電影之間的“結”。

一個小細節,有關杜琪峰的紀錄片《無涯:杜琪峰的電影世界》(2013年),賈樟柯是片中唯一一位受訪的內地導演。

杜琪峰對賈樟柯的欣賞,則始於電影《三峽好人》。

為什麼?由於時間線的考慮,先賣個關子。

如果僅僅看到賈樟柯在自己的作品裡用了幾首時代金曲,視為致敬,則把這份情義看淺了。

實際上,賈樟柯對於香港電影的熟悉程度遠超致敬,是深入文本和美學風格里的。

並且早在1998年讓他嶄露頭角的處女作《小武》中就能看到。


就在上個月月底,賈樟柯為柏林電影節寫了一篇文章《Mr.OK 來到柏林》回憶“小武”誕生過程。

文中有這麼幾句話:

我知道洶湧的經濟變革大潮開始衝擊到如我家鄉這樣封閉偏遠的地方,舊的人際關係正在被打破,人們在重新定義自我、道德與生活方式。

這一段關鍵的話。

如果隱去“封閉偏遠”這幾個字,平行挪到香港,這種心情難道不也是杜琪峰、吳宇森甚至徐克等在香港電影“新浪潮”中出位、形成風格的導演群,共同的創作主題。

這就是心照不宣。

都說《小武》作為賈樟柯的開山之作,有明顯的實驗性質,還有紀錄片風格,的確視覺質地像,表演痕跡粗糙。

但你要說,它完全捨棄了戲劇張力,Sir就不同意了。

帶著新的視角沖刷驚人地發現,《小武》幾乎是《喋血雙雄》“汾陽版”。

後者,恰恰就是《淺醉一生》這首歌曲的出處。

在人物關係設定上,兩者是一致的:

賊(殺手)與天涯歌女。

總之就是不被主流社會所容的零餘人。

《小武》一開始,他就是遊手好閒,心情鬱悶,上了長途客車。

先是一個手臂刺青的特寫鏡頭。


然後就是“扒手”動作。


下了車,街上廣播放的內容都是如何維護治安,懲惡揚善。

寥寥幾筆,人物有了江湖塵土氣,也構建了“人與系統”之間的矛盾關係。

小武自稱是“手藝人”,自嘲與自戀合二為一。

他的對立面就是能夠拿出紅包回饋社會的小老闆,自己做不到的人。

小勇,昔日跟他一起偷東西的發小,結果“洗白”成為鄉鎮企業家(開歌舞廳),當地電視臺還報道他闊綽的婚禮。

小武很生氣,但考慮到昔日情分,還隨了份子,結果被退回來。

道不同不相為謀。

本來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就這麼浪下去,直到在破舊的卡拉OK廳遇到了梅梅。


小武動心了,生出要為她贖出明天的念頭,願意拿出偷來的錢買戒指。

結果事與願違,梅梅還是跟一輛不知名的車(男人)走了,而他也被警察抓住,並且被手銬銬在大街上,供人圍觀。


不難看出,小武在這個故事裡是賈樟柯同情的對象,撇開他小偷的社會標籤。

他身上的某些特質,可以說是被導演惋惜的。

對於“承諾”的執念。

發小小勇,說好了一起浪跡天涯,要做賊就做賊,怎麼能棄暗投明,反過來還瞧不起自己的出身?

露水戀人梅梅,既然有了同唱《心雨》(梅梅最愛的情歌)的緣分,你就是我要罩著的女人,怎麼能一聲不吭就奔了自己的前程?

還有警察,銬我沒問題,我認罪,但怎麼能把我當猴耍,放在大街上供人奚落?

想不通的背後,就是賈樟柯在電影中的“反思”:

江湖中,人人都有尊嚴,人人都需要尊嚴。

尊嚴來自於獨立思考的能力。

《喋血雙雄》印象最深的一句臺詞就是:

或許我們都太念舊了,我們不再適應這個江湖。朋友無所謂誰欠誰的,否則還要朋友幹什麼?


小武這個角色,最讓Sir唏噓的,恰恰是他被小勇瞧不起、被梅梅放了鴿子、被扔在大街上。

更多的情緒是困惑不解。這個角色的尊嚴感就在於他的慢半拍。

這是一個寓言。

想不通,被時代拋下的小武,至今還活著。

不合時宜,帶有明顯江湖氣的“小武”,在賈樟柯後面的作品裡,又在下面兩個角色上覆活了。

《天註定》的三兒,出場的感覺極其神似,木訥、格格不入。


暴力,就是他選擇行走江湖的“手藝”。

否則,他與身邊的農民工別無二致。

而暴力,也讓他獲得了自我陶醉的機會。

一個決心幹點大事的“小武”。

《山河故人》裡的礦工樑子。

被髮小張晉升(張譯 飾)羞辱,礦被他用白菜價給買了,並且想商量,能否把女朋友濤兒讓給他。


微微一笑, 你自己跟她說。

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樑子背井離鄉,在別處做礦工,結果帶著塵肺病抱殘回鄉。

一個不肯諂媚的“小武”。

《江湖兒女》的斌哥(廖凡 飾)

《站臺》裡的小斌終於做成大哥了,直接照搬錄像廳學來的香港幫派做派和理念。


拜的是關公,喝酒用臉盆。


最後,鋃鐺入獄。

出來,多少豪情都付笑談。

一個晚來寂寞的“小武”。

這個時代有洗心革面的小勇、識時務的張晉生。

還有這些小武,提醒我們曾經走過的路。

02

俠女

說賈樟柯的電影,怎麼能不說他的妻子,女演員趙濤。

雖然難免有“寵妻”成分,但趙濤的確成為賈樟柯作品譜系不能切割的一部分。

甚至很多微妙、抽象的表達都是通過這位舞蹈老師出身的演員完成。

也可以說,在賈樟柯鏡頭下的趙濤是最有表現力的。

如果一定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女俠”:

愛憎分明,既往不咎,不計前程。

《天註定》分明就是刷新的經典,胡金銓的《俠女》。




小玉,不甘心做小老闆(張嘉譯 飾)的情人,選擇遠走高飛,路上她看到一條蛇。


這條蛇就是隱喻小玉的性格,不會主動傷人,可一旦遇到威脅就會反抗。

在酒店做招待時,被無良客人用人民幣羞辱,小玉怒起,拿匕首刺傷,將“逼良為娼,不得不反抗”的民間故事重解。

所謂俠女,都是被逼出來的。

片尾用《蘇三起解》來消解、救贖暴力,問,蘇三,你可知罪嗎?


趙濤在其他作品,從《三峽好人》《山河故人》再到《江湖兒女》,俠女感是貫徹始終的。

第一部,她從山西跨越山河來到奉節,只為解除婚姻。

有一場戲,趙濤覺得身上煩熱,就在電風扇前來回踱步,鏡頭語言實際上致敬的是阮玲玉的《神女》。

神女、俠女,骨子裡都有不馴服的傲勁兒。


第二部,沈濤道不同不相為謀,決心與玩官商勾結的張晉生離婚,後者帶著情婦、年幼的兒子張到樂(諧音美元dollar)遠赴澳大利亞。

濤兒知道留不住,就像千里走單騎,自己把兒子送給對方,路上耳機放的就是葉倩文的《珍重》。


第三部,巧巧街頭鳴槍,解救斌哥。

出獄後也是千里找尋,發現對方另有所屬,回到故里做生意, 成為一方女豪。殘廢了的斌哥無言以對,漸行漸遠。

最後一場戲,巧巧在監視器裡看著曾經的大哥遠去,悲天憫人,若有所思。


賈樟柯鏡頭前的趙濤,是另一番氣象的“大女主”。

他就是要藉著她,書寫心中的江湖情懷。

江湖氣則是香港電影中最跌宕人心的精髓之一。

除了胡金銓的《俠女》,杜琪峰江湖電影裡的女性形象除了早期葉倩文的天涯歌女,越到後面也越有風骨。

最有代表的就是《PTU》裡的邵美琪,《大塊頭有大智慧》裡的張柏芝,《非常突然》裡的黃卓玲,還有比較近的《三人行》裡的趙薇。




03

城記

還記得賈樟柯是杜琪峰個人紀錄片裡唯一出現的內地導演嗎?

他們對話的默契點是什麼?

就是一個城市風格的稀釋乃至消逝。

杜琪峰對賈樟柯大為讚賞的電影是《三峽好人》。

從太原來奉節尋夫的沈紅見證了三峽魔幻式的墜落與上升。


杜琪峰從中看到了自己熟悉又被拆除的天星碼頭。

作為一個香港人,我也沒有辦法走出去為它捍衛一些東西。過去10年,政府對香港文化保育做的真的很差,現在已經好一點了,但沒有香港以前的東西,這一點我覺得很可悲。

於是他把這種遺憾感留在電影《文雀》裡,讓任達華穿得有款有型,穿著西服騎了十幾天的自行車,又讓林熙蕾穿著高跟鞋,上上下下走階梯。

藉此,鏡頭留存文化。


就像趙濤、韓三明在《三峽好人》裡的路徑。

唯一不同的是,賈樟柯在電影裡留了一個科幻意味“彩蛋”。



廢墟上的破樓與女人的背心,神似,最終化成火箭噴神,射向蒼穹,化為虛無。

韓三明找的是自己買回來,又被解救回奉節的前妻;沈紅找的是多年沒有音信,靠三峽拆遷賺錢的丈夫。

他們找的其實都是自己的過去,而沒有未來。

甚至可以說,他們與改造、拆遷的三峽滿眼的廢墟,是對應關係。


於是,賈樟柯再次搬出《喋血雙雄》裡發哥的臺詞:現在的社會不適合我們了,因為我們太懷舊。

懷舊,是因為不被現代社會所容。

賈樟柯曾經說,看杜琪峰的電影最大的感觸,就是那些老的街景,讓他感覺到舊時代的氣息。

實際上,這種志趣的共識是賈樟柯與杜琪峰一度考慮合作電影《在清朝》的契機。

賈樟柯找來杜琪峰擔任監製,南京作家韓東擔任編劇。

儘管消息傳了也差不多十年之久, 很可能因為各種原因作罷。

但韓東曾經透露,故事有兩個關鍵詞:一是文明碎片,二是苦寒之地。

記錄的是科舉制度廢除之後的文人群像。

可以想象,這是兩位導演打撈、拼湊碎片的“初心”。

讓影迷一度興奮的“神作”尚未出世,但賈樟柯還是在自己其他作品裡繼續拍“碎片”。

比如《二十四城記》,第三代廠花娜娜站在廢舊工廠鳥瞰新城區。


比如《山河故人》。


濤兒腳下是當年廠房礦區的廢墟,前面是古代仿造景象。

從某種程度上說,三峽的變遷,廢墟的層出不窮,無論是內地的賈樟柯,還是香港的杜琪峰,是能夠共鳴的。

賈樟柯偏紀實,白描;而杜琪峰偏起伏、寫意。

所謂港片氣質,很多時候不在槍火牌九,而在癲狂過火縫隙裡的留白、閒筆。

兩位鏡頭前的城是能夠呼應,疊在一起的。

賈樟柯在《二十四城記》結尾引用了詩人萬夏的一句話,完全能夠概況這種情愫:

僅你消逝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


而這句話也足以推而廣之。

是Sir,也是所有熱愛港片的影迷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