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到底有多“仁”


以宋仁宗赵祯为主角的电视剧《清平乐》备受关注。在中国历朝帝王之中,宋朝第四任君主——宋仁宗可谓是一位在位时间很长、存在感却极低的皇帝。然而,在在位的42年间,四海雍熙,八荒平静,在政治、文化领域名人辈出,群星荟萃,其中“唐宋八大家”占了六家,中国古代“四大发明”就占了三项;当时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获得长足发展,整个时代呈现出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史称“嘉祐之治”。

中国文明造极于大宋,仁宗朝则是大宋的巅峰。

美国汉学家费正清早已在他生前最后一部著作《中国新史》中提到,“中国最伟大的时代:北宋与南宋。中国人在工技发明、物质生产、政治哲学、政府、士人文化等方面领先全世界。”而宋代的昌盛,则主要得益于宋仁宗时代。

电视剧《清平乐》里的宋仁宗形象。

【背景】

第一个以“仁”为谥号的帝王

在位期间,“搜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

宋仁宗没有秦皇汉武的丰功伟业,没有唐宗宋祖的雄才大略,也缺乏正德皇帝那样的鲜明个性、乾隆下江南那样的戏剧性经历。他是一个庸常的君主,居于深宫,生活平淡如水。

然而,正是这位庸常的君主在位期间,中国涌现了非常之多的杰出人物:

文学界,明朝人评选“唐宋八大家”,其中有六位为北宋人(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他们全都在仁宗朝登上历史舞台。

学术界,宋代可谓百家争鸣,形成关学、濂学、朔学、洛学、蜀学、新学、象数学诸流派,而这些学派的创始人或代表人物,都生活在仁宗朝。著名的“宋初三先生”(石介、孙复、胡瑗)与“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全是活跃于仁宗时代的大学者。

政治界,不但主持“庆历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韩琦、杜衍诸人是仁宗朝的中坚,而且,领导“熙丰变法”的王安石、章惇、吕惠卿、邓绾等新党中人,主导“元祐更化”的司马光、吕公著、范纯仁、苏辙等旧党中人,也是在仁宗时代的政坛中崭露头角的。

科学界,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有三项均出现在仁宗时代(用来制作热兵器的火药配方首见于仁宗朝的《武经总要》,指南针与活字印刷技术,首见于沈括《梦溪笔谈》);宋代的两位科学家——苏颂与沈括(苏颂发明了世界最早的自动天文钟“水运仪象台”,沈括则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无不涉猎的天才),都成长于仁宗时代。

仁宗朝人才之盛,历史上几乎没有一个时代可以比肩。难怪苏轼说:“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

仁宗“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

北宋嘉祐八年(1063)三月廿九,54岁的赵祯走完了他的一生,逝世于东京(今河南开封)大内福宁殿。北宋著名的大学者邵伯温当时才7岁,与父亲邵雍居住在西京洛阳。多年之后,邵伯温仍记得清清楚楚:当仁宗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传到洛阳时,“城内军民以至妇人孺子,朝夕东向号泣,纸烟蔽空,天日无光”,大家都悲从中来,沉痛悼念先帝。邵伯温的舅父王元修自京师过洛阳,告诉邵雍:“京师罢市巷哭,数日不绝,虽乞丐者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邵氏的友人周长孺赴四川剑州普安县就任,行走于乱山之间,但见“汲水妇人亦戴白纸行哭”。王安石说仁宗皇帝“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并非夸大之词。

当宋朝派出的使臣前往辽国告哀之时,发现辽国人也在哀悼宋朝的皇帝,“燕境之人无远近皆聚哭”。辽国皇帝辽道宗耶律洪基得悉仁宗驾崩,抓着宋朝使者的手号恸:“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耶律洪基还下诏,将宋仁宗昔日赏赐的御衣下葬,造了一座衣冠冢,“严事之,如其祖宗陵墓云”。

许多年之后,元祐年间,距仁宗逝世已有30年,耶律洪基对这位宋朝君主“追慕犹不忘”,对使辽的宋朝大臣说:“寡人年少时,事大国之礼或未至,蒙仁宗加意优容,念无以为报。自仁宗升遐,本朝奉其御容如祖宗。”说着,又动容哭泣。

宋人感叹地说:“呜呼,帝上宾既久,都人与虏主追慕犹不忘,此前代所无也。”

“四十二年如梦觉”的集体回忆

宋仁宗安葬于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永昭陵。不知何时,也不知是哪一位宋人,经过永昭陵,看着眼前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在壁间题下一首深切怀念仁宗时代的绝句。此诗有数个版本,差异只是个别用词,或云:“农桑安业岁丰登,将帅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归梦想,春风和泪过昭陵。”或云:“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过昭陵。”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当宋人回忆起仁宗时代,就感觉那是梦一样的美好而易醒。诗中,“农桑不扰岁常登”讲仁宗朝风调雨顺;“边将无功吏不能”讲其时四海升平,以致将士、官吏没有立功逞能的机会。严格来说,这是一种被时间与情感修饰过的集体记忆,不是百分之百的历史真实面貌,因为仁宗时代发生过严重的涝灾,西北、广南均爆发过战争,不过就总体而言,在多数宋人的印象中,仁宗朝确实算得上“民安俗阜,天下称治”,“四十二年如梦觉”是宋人回忆起仁宗时代的真实感受。

仁宗“庙号独称仁”

有意思的是,赵祯在位之时,士大夫对于仁宗之政其实谈不上十分满意,而赵祯本人也没少受士大夫批评,如嘉祐六年(1061),苏辙参加制举考试,在回答御试策问时,便毫不客气地对皇帝提出措辞强烈的批评:“窃闻之道路,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

毫无疑问,没有一名仁宗朝的士大夫会认为赵祯是一位完美的君主。然而,在赵祯逝世之后,宋朝士大夫却将宋仁宗塑造成君主的典范,推崇有加:北宋末陈师锡认为,“宋兴一百五十余载矣,号称太平,飨国长久,遗民至今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南宋吕中《宋大事记讲义》也引范祖禹奏议说:“仁宗在位最久,德泽最深,宜专法仁宗。盖汉唐而下,言家法者,莫如我朝;我朝家法之粹者,莫如仁宗。”

赵祯庙号“仁宗”,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庙号为“仁宗”的君主,所以宋朝名臣王珪撰写仁宗挽词,特别说“庙号独称仁”。元人修《宋史·仁宗本纪》,给出一段评赞:“《传》曰:‘为人君,止于仁。’帝诚无愧焉!”一个“仁”字,是史家对赵祯的盖棺定论,也是儒家对一位君主的最高评价。

明代最出色的内阁首辅张居正给年幼的万历皇帝编撰《帝鉴图说》,择上自三代圣王、下迄两宋君主“善为可法”者,集成“圣哲芳规”八十一则,其中来自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的“善为可法”事迹最多。

宋仁宗画像


【探因】

真实的宋仁宗到底有多“仁”

修内而安外

宋仁宗不光对人仁慈宽厚,身为九五至尊,衣食非常简朴,对自己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

有一次,宋仁宗在散步,时不时的就回头看,随从们都不知道皇帝是为了什么。宋仁宗回宫后,风风火火地对嫔妃说道:“朕渴坏了,快倒水来。”嫔妃觉得奇怪,问仁宗“为什么在外面的时候不让随从伺候饮水,而要忍着口渴呢。”宋仁宗回答说:“朕屡屡回头,但没有看见他们准备水壶,如果我要是问的话,肯定有人要被处罚了,所以就忍着口渴回来再喝水了。”

时值初秋,官员献上蛤蜊。仁宗问从哪里弄来的,臣下答说从远道运来。又问要多少钱,答说共28枚,每枚钱主干。仁宗说:“我常常告诫你们要节省,现在吃几枚蛤蜊就得花费28000钱,我吃不下!”他也就没有吃。

仁宗处理事务到深夜,又累又饿,很想吃碗羊肉热汤,但他忍着饥饿没有说出来,第二天,皇后知道了,就劝他:“陛下日夜操劳,千万要保重身体,想吃羊肉汤,随时吩咐御厨就好了,怎能忍饥使陛下龙体受亏呢?”仁宗对皇后说:“宫中一时随便索取,会让外边看成惯例,我昨夜如果吃了羊肉汤,御厨就会夜夜宰杀,一年下来要数百只,形成定例,日后宰杀之数不堪计算,为我一碗饮食,创此恶例,且又伤生害物,于心不忍,因此我宁愿忍一时之饿。”

一天,仁宗退朝回到寝宫,因为头痒,没有脱皇袍就摘下帽冠,呼唤梳头太监进来替他梳头。太监梳头时见仁宗怀中有一份奏折,问道:“陛下收到的是什么奏折?”仁宗说是谏官建议减少宫中宫女和侍从的。太监说:“大臣家里尚且都有歌伎舞女,一旦升官,还要增置。陛下侍从并不多,他们却建议要削减,岂不太过分了!”仁宗没有接口。太监又问:“他们的建议,陛下准备采纳吗?”仁宗说:“谏官的建议,朕当然要采纳。”太监自恃一贯为皇上所宠信,就不满地说:“如果采纳,请以奴才为削减的第一人。”仁宗听了,顿然站起呼唤主管太监入内,按名册检查,将宫人29人及梳头太监削减出宫。事后,皇后问道:“梳头太监是陛下多年的亲信,又不是多余的人,为何将他也削减?”仁宗说:“他劝我拒绝谏官的忠言,我怎能将这种人留在身边!”

守成贤主

包拯在担任监察御史和谏官期间,屡屡犯颜直谏,唾沫星子都飞溅到仁宗脸上,但仁宗一面用衣袖擦脸,一面还接受他的意见,竟然没有怪罪这个铁面无私的人。

包拯要拿掉三司使张尧佐的职务,理由是他平庸了些,张尧佐是仁宗宠妃的伯父,仁宗有点为难,想了办法,让张尧佐去当节度使,包拯还是不愿意,言辞更加激烈,带领7名言官与仁宗理论,仁宗生气地说:“岂欲论张尧佐乎?节度使是粗官,何用争?”唐介不客气地回答道:“节度使,太祖太宗皆曾为之,恐非粗官。”张尧佐最终没能当成节度使,仁宗回到后宫后,对张贵妃说:“汝只知要宣徽使,宣徽使,汝岂知包拯为御史乎?”

仁宗确实具有相当大的度量和推己及人之心,因此,以往历史学家们称誉他为“守成贤主”。

嘉佑二年(1057)。苏辙与其兄苏轼同登进士科。在这次晋级进士的考试中,年轻气盛、心忧天下的苏辙在试卷里写文表达,他在路上听人说,宫中美女数以千计,帝王与官员终日里歌舞饮酒,纸醉金迷。皇上既不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也不跟大臣们商量治国安邦的大计。

考官们认为苏辙无中生有、恶意诽谤,建议对之严厉制裁。宋仁宗却很淡定地说:“朕设立科举考试,本来就是要欢迎敢言之士。苏辙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应该特与功名。”

四川有个读书人,献诗给成都太守,主张“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成都太守一看,吓出一身冷汗,认为这是明目张胆地煽动造反,把他缚送京城,请朝廷制裁之。按照历朝历代的律条,对这个口出不逊、有“煽动造反”之嫌的读书人,应该按“谋大逆”严惩。

宋仁宗对这样的事情,有自己独特的看法。他就事论事地说:“这是老秀才急于要做官,写一首诗泄泄愤,怎能治罪呢?不如给他个官。”于是,这个读书人被授予了司户参军的职位。

不以兵锋威天下

宋仁宗一辈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变法,因为只有变法才能改变积贫积弱的现象,才能富国强兵。可是做了长期准备工作的“庆历变法”很快就失败了,他并没有灰心,在侬智高入侵广南州郡之时,他又突破人事制度,力排众议,破格任用士兵出身的大将狄青为统帅,平定了侬智高之乱。在他去世的两年前,他又重用王安石,任为知制诰,酝酿再来一次规模更大的变法。

在仁宗晚期,富弼、韩琦、文彦博、曾公亮相继为相,欧阳修参加政事,包拯为枢密院副使,司马光知谏院,王安石知制诰,真正称得上人才鼎盛,君子满朝。这样的盛况,有宋一代,也只是仁宗朝才有。

朝鲜半岛高丽王朝岁岁向北宋进贡。使者回来报告说高丽的贡物越来越少了,要求出兵教训高丽。宋仁宗说:“这只是高丽国王的罪过。现在出兵,国王不一定会被杀,反而要杀死无数百姓。”所以最终置之不理,没有去诉诸武力。

执政才干

在宋朝重文轻武的开国国策指导之下,宋仁宗以其对皇帝角色的深刻理解、温和包容的性格,与其治下宰辅大臣逐渐构筑出一套相对良性的王朝运作机制。在这套机制之下,皇帝负责任命政府主要的执政大臣,由执政大臣主导帝国大小事务,并设置独立的台谏系统严密监督政府人员。这套体制具有明显的分权制衡的特点,有点像英国君主立宪制的雏形,既保证了宋朝可以选举出最优秀的宰辅人才,同时又能保证臣工真的做到各司其职。他们平定叛乱,开展改革,次第推出选拔人才、改善民生、完善法制等诸多举措。故而,在仁宗统治中后期,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都获得长足发展,整个时代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因而被冠名“嘉祐之治”,这段时期的治理方式也被后世士人认为是治国之楷模。

其中,宋人周辉《清波别志》卷三的一条材料,颇能说明这一问题:嫔御久不迁,屡有干请,上答以无典故,朝廷不肯行。或奏曰:“圣人出口为敕,批出谁敢违?”上笑曰:“汝不信,试为汝降旨。”政府果执奏无法,命遂寝。后又有降御笔进官者,上于是取彩笺,戏书某官某氏特转某官,众喜谢而退。至于给俸日,各出御笔乞增禄,有司不敢遵用,悉退回。诸嫔群诉,且对上毁所得御笔,曰:“元来使不得。”上但笑遣之。

尊重集体决策,缔造新的文人政治论理体系,体现了仁宗守成之君的高明之处。而且宋仁宗善于防微杜渐,最大程度上保护这种他与文人官僚一起建立起来的共治制度。(来源:《光明日报》郝立新/文、《天津日报》伍玉成/文、《济南时报》江丹/文、人民网 刘颖颖/文、《人物周刊》孙哲/文、《中华文化论坛》李强/文、《南都周刊》吴钩/文、《宋仁宗:共治时代》吴钩/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