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造梦者:惘闻,甜井与思乡病

接上文:层叠的梦境空间与非物(上)

前文提要:《7 Objects in Another Infinite Space》(另一无限空间中的七个事物)是惘闻乐队的第三张唱片力作,具有较为明确的转折性。如果说《二十八天失眠日记》为我们呈现出了一派另类田园诗的风貌,《Re:Re:Re》又转入了微微神经质的城市氛围,那么《7 Objects》则带来了更大跨度也更灵活多变的纵跃——通过音乐在无限空间中穿行,在层叠变幻的梦境里围绕着不同的事物或非物(non-object)盘旋。在音乐性上,这张专辑则显得沉潜有余但闪耀不足,但仍相当具有可听度。其中的曲目有的简约优美异常,有的穿梭善变、蔓延伸展而又让人觉不出它的长度,有的顽皮跳脱、挑逗着我们对后摇无限感伤的固化认知。最重要的是,这张专辑体现了惘闻“标识性的音色和气质”,且不缺乏丰富性与实验性。

《思乡病》和《Break The Cars》有着同样的篇章规模、也同样缓急交错,但在格局和气魄上却显得更为可观,从开篇起走的就是宏大深邃的路子,犹如在异质空间中步步为营的下陷。在其中,我们似能目击金铁交鸣的巨幅场景,情节错落跌宕,并非蒙太奇式的并置或转切,而是长镜头式的聚焦和发展。这首歌的起伏和缓急像是战场上的号角,根据阵势变化奏出不同的声威,但无论如何变化,情绪中都充满紧迫与激昂。在整体性的紧促中我们也似能从周边音效里听到原始人类的呼啸、动物的叫唤、语焉不详的念白,构成某种群体性的景观和阵阵杂沓而来的步履。当然,在趋近结尾的进程中,乐章也在紧致顿挫的电子鼓点和电波感的人声采样里宕开,引向最后两分钟的宽阔剔透、明日朗照,仿佛“思乡”的下堕总算在地球的另一面升入飘飞的彼岸或乐园。

这显然是一次过分激烈的怀乡,远远超出了乡愁在传统文化想象里月光盈盈的柔软。这种阴沉骚动、席卷陷落的“思乡”,毋宁说是从漩涡中回到历史,在冒险中追寻乐园。在惘闻的音乐谱系里,《思乡病》应是跟《二十八天失眠日记》中的《奔丧》、《八匹马》中的《十八层地狱》、《岁月鸿沟》中的《黄泉水》同属一个脉络,无论歌名还是音乐质地里都透着浓浓的东方气息——一种东方式的幽灵性。“思乡”或许本来也意味着一种民族性和东方色彩的守望和复归。

然而,以幽灵性的方式地回乡,更提示我们在哲学上去思考所谓的本源性。本源常常被设想为一个最上位的坚实的所在,如源头活水、老树深根,是可溯回的、不动摇闪烁的,非此不足以构成一个生成他物的起点。但我们忘记了,活水所在之处,也是运动吞噬之处;树根所在之处,也是亡灵游走之处。就像冥冥中不断牵扯转动的因果触发着现世中的遇合,幽灵性的身影在按动着那个使实在发生波荡的机关;就像神之域毗邻着鬼之域、上帝毗邻着撒旦,稳定的基点背后是力的角逐和涌动,是在涌动中通过漂浮、逃逸和悬置暂时确立的“非物”,是黑暗中行迹不定的潜藏。可以说,

故乡就是埋葬亲人的地方,本源性就是幽灵性幽灵闪烁却不抽象,触发却不介入,偶然却不孤立。许多东西不完全来自于生成,而是来自于触发,后者是更随机而超速的生成。如果我们把宇宙的中心想象为在各个抽屉里保管着各条命运线索的仓库,那么这个仓库的看守员很可能有着幽灵的形态,或者说每个抽屉其实都是时常打闹互窜的幽灵化身,甚至连仓库本身也都是随时变幻着身形的幽灵,而中心位置只不过是移动变易中一时炫目的噱头。

惘闻对幽灵性的表达是东方味道的,但那种不可言喻的幽暗深长里也熔铸了西方式的心理剖解、直截而新变的现代精神强力和远古的浑融。这也说明惘闻的音乐之“乡”是比单纯的民族性或东方性更辽远的存在,他们对东方的回归最终不是朝向某种地域传统,而是朝向音乐的浩瀚星海,幽灵般可以滑动的自由,以及和宇宙比肩的开放自我。谢老师有言:

“这张唱片有些歌是挺中国的味道,就是拿这个元素用一下而已。我不认同什么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说法,我认为所有世界各民族的音乐元素都是可以被用到的,不是你是中国人就应该发扬什么国乐之萃,这个我讨厌。什么音乐元素都是我创作音乐的工具和作料而已。” 1

这种“拿来主义”的态度是值得称赏的。“拿来主义”意味着不拘一格、为我所用,与之相对的是狭隘的“音乐民族主义”,后者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借重某些传统元素来附庸风雅、自我标榜,或在跨文化的语境中制造新奇的卖点,挣个各国音乐市场之间差价。作为当今时代的音乐探索者,应该明白你所可能采用的音乐词汇是一个巨大的pool,你可以在池子里面去网罗任何你喜欢的要素来最充分最具创造性地表达自己,而不是停留在池子边上切出的一角金鱼养殖区、甚或水草堆里某张类型化的旧渔网中沾沾自喜。当前大行其道的“古风”“国风”等高度类型化的音乐,问题也就在于这种圈地自重、重复生产,往往都是简单拼凑、画皮镀金。这种类型化操作就跟应用文一样,在某些场景中需要、管用,但要沉在里头,着实无趣。

这首歌有着稍显刚硬的外壳,骨子里却是中国式的儿女情思,又可见惘闻的一种“思乡”。歌曲一上来就显得有些“顶”,贝斯尤为厚实而外放,但“顶着”的外部空间所包裹的,是相当古典的心绪柔丝。歌里有漫衍的推进,有奇怪的、吱呀摩挲的音效间隔,有狂放的失真冲击波,有点漫无要领,但2分30秒左右谢老师用渐渐成为标志的螺丝刀划开的吉他长音一定令你印象深刻,如同峡谷悠悠,

在你心中拉出很长很宽阔的口子。读到这篇文字的人,有几个能想得起2005年某一天的某个日子呢?1月26日被摄取下来,在这首歌里发酵,和那些偶或与这个日子有关的人重逢,或让我们怀想早已抽象得只剩下情感断简的时间。

《驿站》这首歌令人惊喜在律动游戏和闷声轰炸之间跳接,有着近似R&B的动感、久违的轻快洒脱,又显得心绪不定,狂躁漂移。和专辑中的其他歌曲一样,《驿站》最惹眼之处也在于音乐结构组接和元素搭配的奇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如何实现音乐内在多样化的范本。不仅歌曲的前半段在切分感强烈的跳动节奏和四分强力和弦之间来回,歌曲的后半段还轻描淡写地转为三拍子的“机器舞华尔兹”,跃入了一派更翩然散漫的风光,其中却又包含着几分灰暗的色调和生冷的身姿。更奇趣的是,随着圆舞曲的渐渐伸展,惘闻还为其配备了一段语调古远、婉转淳厚的原生态人声,像是西域游牧民族拉着嗓子的马上浅歌这种音乐配方着实罕见,至少在摇滚乐里很难想到这种搭法儿,若非有所参照,便有点神来之笔的意思了。

正因如此,这首歌凸显的对于不同音乐肌理和元素的连接性值得品味;也正因如此,这首歌命名为“驿站”是再好不过。虽然我曾一再声明,从歌名去进入一首纯音乐作品是危险的,但在此处仍无法拒绝“驿站”所带来的启示性。毕竟从随机的字符变成歌曲长久有效的定名,其中还是存在某种值得窥探的缘分,尽管执着于此就难免禁锢想象;毕竟驿站这个事物所关涉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恰恰跟这首歌所凸显的品质相若——就是中转性和连接性

行人无数不相识,独立云阳古驿边。”2 驿站是流宕在古代诗歌中的意象,寄托着思念和守望,背负着期盼与迢迢无期的孤苦,见证着送别与行色匆匆的羁旅。驿站是什么?——它什么都不是,它的存在是切割和连缀起整个路程的界标,是无法停留于自身的过渡。在惘闻所摹写的七个事物中,驿站是最接近非物(non-object)的事物。作为古代的传信官食宿、换马的场所,驿站固然有其坚硬的实存,但它却也始终是一个特殊的转折和传送空间。

它承载但不粘黏,迅速转换而不固执,具有本质上无归属和悬置性。在无限的宇宙中,我们也能设想出这样的服务区或传送门,匿名的人或讯息——人也是节点、信号或讯息——行经于此,短暂地盘桓,却朝向着早已绵延至别处的目的;总是由此打开去往下一处的门扉,自身却又不敞开为某种恒定的意义。这样的太空驿站,散布于诸多科幻想象的剧情中,而在渡边信一郎导演的经典动漫《星际牛仔》《太空丹迪》里似乎最为醒目。驿站作为非物,注定是关于曲折、关于其他,而非自我或一鼓作气的完成。而无论“今驿”还是“古驿”,也都注定会“行人无数不相识”:行人非为相识而来,行人自有别处要去

丹迪的驿站就是大波女郎餐厅。这像是他作为太空赏金猎人的终极目的,但真正终极的或许是美色与冒险并具的生活。

“驿站”也是音乐本身的一种极好的象喻。音乐由物生发,其演绎和传播需要物的载体,其可听可闻是物的作用并受限于物理空间。音乐可以在纸张上被记录,在各种声音媒介上被储存和展示,但它又是不可捕捉和凝固的——你捉住的是音乐的侧影而不是本体,你播放出乃至于听见的也永远只是音乐的部分。

音乐的本体不是物而是物的连接,是触发性的媒介,是幽灵性的“非物”。如驿站一般,音乐是休憩之所、周转之地,我们在其中变得轻松一点,为的是离开它之后的长远,而路途中它还会反复地来临;它负载着各种信件,却并不急于打开信封,只是企望着某种到达、某种传递的实现。音乐的重中之重不在于是什么、表达了什么,而是在于引发了什么、勾起了什么、为信息的交换提供了什么;音乐的刻写需要有连贯性,但不需要连贯到舍弃驿站,舍弃暂歇和转折——事实上舍弃了后者连贯性也只会是气喘吁吁的虚弱或遥不可及的痴想。

专辑中的最后一首歌再次向我们展现了惘闻身上充盈而纯粹的抒情性,以及他们对这种抒情性的有意破坏。这种破坏是富有童真的,因而不失其纯粹本色。在一种工业范儿和科技范儿的嘈杂中,这首歌进入它悠扬动听的表白,吉他的清峻、鼓的干脆和贝斯的饱满共同塑造着一个澄澈于回忆并微微感伤的情绪模型。可以预想地,惘闻会用一堵音墙来吹胀这样的柔情——依然是有些干涩的失真音色。令听者会心一笑地,惘闻在狂躁之后再次玩起了二拍子转三拍子的游戏,用跟《驿站》相仿的结构工艺,让音乐回归到了浅淡与清纯。但这种清纯里已然沾染了一股邪劲儿,其中不乏谢老师灵活运用螺丝刀带来的经典之声。在邪劲儿的驱动下,音乐往深处疯跑,大跨度的滑音制造着扭曲、滑稽和牵扯,与歌曲开头的怪异噪音遥相呼应,也让俏皮的尾声像是从一个小的开口泄气的皮球。

灵活的螺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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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惘闻的仍在延伸的作品序列中,这张《7 Objects In Another Infinite Space》也正像是一座驿站,或者说是驿站中最重要的一个,它本身的风景固然不错,但其更重要的意义却在于承接和开启,是惘闻必须要跨过的一站。相比于惘闻尔后的《0.7》或《IV》,这张专辑或许没有那么让人流连忘返,却实则是潜藏在它们背后的幽灵。我说这张专辑缺少点儿闪耀和兴奋,但我显然聊得很是兴奋,这不是因为偏爱,而是因为这张专辑像雨后的蘑菇一样着冒腾着奇思妙想的苗头,在一种自身尚未平衡和完满的中间状态里分发出生机蓬勃而隐忍、引诱着也值得我们从一个更有距离的视点去读取的信息。它从“物”入手,却指向实际上不可“指向”的“非物”;它风格初定又率性而为,在层叠的梦境空间里激发着我们思索本源与幽灵,民族与世界,音乐的媒介性及其内在的多样连接性。

1、《惘闻:沉默造梦者》落网专访,参见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31423814/

2、唐·皎然:《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

作者简介:

行舟,90后学院派乐评人、诗人、前卫民谣摇滚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学士、哲学双学位,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硕士。曾任北大诗社社长。2017起年以独立音乐人“马克吐舟”身份,发行《充气娃娃之恋》等数张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诗集《空洞之火》。行舟乐评,以欧美音乐为评论主线,擅长音乐文化批评与独立音乐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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