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欧阳修考场问题是作弊吗?聊聊古代科考那些事儿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清平乐》,因为对宋代社会的高还原度而时常被人提及,服化道的精美设计、场景构图的高超审美,甚至是文白相间的台词把握,便有朋友开玩笑说:“没点文化知识,还真看不懂这场《清平乐》!”

这话当然是夸张了,《清平乐》的主创团队还是比较贴心地考虑到这些问题,许多难懂的名词术语都有专业解释,尽量做到易懂。

不过,即使有解释的情况下,我们还是会漏掉一些有趣的信息,原因无他,主要是该剧信息量太大,一个小小镜头,背后便可能牵扯到一大段的历史。

比如在某一集中,欧阳修参加科举考试,因为对试题的理解拿不准,“司空掌舆地之图赋”里的“司空”,到底是周司空,还是今司空?

为了搞清楚状况,免得写偏题,欧阳修便在考场上求见主考官晏殊,当面请教,如何破题?

而晏殊也给了比较明显的暗示:全场考生,只有你提出这个问题,看到我暗设的陷阱,孺子可教也!

言下之意:小子,你猜对了!大胆地往下写,保你高分!

我们总结一下这段剧情:欧阳修在考场上拿不准题目意思,当场请教主考官,主考官还回答了,欧阳修因此明确方向,写出的文章大获好评。

那么,问题来了:这种考场上请教主考官的做法,真的不违规吗?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咱们就得从头撸一撸。



01 另类的宋代科举考试

后世说起科举考试,往往第一反应就想到明清的八股文,接着便是范进中举,又或者是诸多影视剧中关于举子们恶劣考试环境的刻画,比如进贡院搜身制度,只能带上小篮子,装着必备的文房用具,以及干粮、食水,再扛着被褥;又比如考试期间不得外出,被拘在小格间里,连上茅房都要特批,更不可能出贡院大门,一连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考场解决;再比如主考官与考生不能见面,否则便授人以柄,有作弊嫌疑。

然而,在宋代真的如此严格,提防考生作弊犹如提防小偷窃贼一般?

答案是:并不

在科举考试史上,宋代堪称最人性化、对考生最友好的时期,各种在我们后世看来特别惨的科举考生待遇,在宋代都是不存在的。



搜身检查

从隋唐创立科举考试制度以来,搜身检查制度便随之而生,主要是防止考生夹带“小抄”作弊。唐代时设有兵卫,对入场考生严格搜身,“解发、袒衣、索及耳鼻”;明清除了进场搜身,更严格限制考生所携物品,禁止自带纸张以及文字资料,一旦发现夹带,立即取消考试资格,还要带枷示众。

宋代呢?

这种搜身制度被统一着装制度取代,保障了考生的基本人权和尊重,经过沐浴更衣后,考生们穿着制式服装进入,虽说同样是不可夹带,却做得更加人性化。

而且宋代考生是可以自带纸张考试的,因此造成各地举子所用的纸张颜色、规格参差,阅卷颇为不便,直到宋孝宗时期,朝廷才下令统一采购、发放考试纸张。

徐松《宋会要辑稿》记载:“四方举子,纸色参差,深恐未便,欲依旧下所属增价买高厚连纸,务令如法,仍将纸样从本部(礼部)印押,封送主司并誊录所。”

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此前的考试,普遍存在举子自带考试用纸的情况,如果有人存心想在试题纸上作标记,并非不可能,但宋人对此检查并不严格。



吃喝大事

在一些影视剧中,我们还常看见考生自带干粮,甚至有人拿着小锅在考场做饭,这样的剧情合理吗?甚至某部电视剧里,提到考生为作弊,找工匠在米粒上雕字,进考场后用放大镜看参考答案,是为“米雕”。

考场上还要带生米煮饭,换作今天的考生,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古代,居然也是一项考试技能,生活不能自理的世家子们,进入考场果然是种折磨。

不过,如果生在特别人性化的宋代,这种吃喝之事,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宋代考生根本不需要自带干粮,考场上自然有成熟的“外卖”提供

吴自牧《梦梁录•诸州府得解士人赴省闱》中记载:“其士人在贡院中,自有巡廊军卒赍砚水、点心、泡饭、茶酒、菜肉之属货卖。”

也即是说,贡院中的考生,并非完全不能接触考试之外的其他人,考试期间,巡廊的军卒可以向考生有偿提供饮食吃喝,包括但不局限于以下:点心、泡饭、茶酒、菜肉等,文房用具,比如砚水等不够用,也可以向军卒付费购买。

考试还能吃酒、喝茶、用点心?这种待遇,今天的高考生也羡慕不已吧!

虽然吃得好不好,与考生荷包里银钱是否丰厚有很大关系,有钱的考生可以喝酒吃大肉,没钱的考生只有冷水泡饭、就着别人家的香气下饭,相当影响考试情绪,但是,考场上能够提供如此周到的服务,军卒还可靠这服务赚点小钱花销,谁还能说官家不仁?



晡后出院

另外,关于科举考试我们还有一个印象:连考三天,不能出贡院,非常折磨人,不少身体虚弱的考生甚至因此而病倒。

对此,宋代的考生们仍然不必担心,宋代的科举省试虽然也有三、四场,连考三天,但对绝大多数考生而言,并不算过分折磨,而是可以接受的程度。

原因很简单,考生们每天都可以离开考场,离开贡院。

宋代科举时实行锁院制度,但锁的对象是考官及考场工作人员,而非考生。

考试期间,考生们每天早上进入考场,傍晚时离开,可以自行回家,或前往投宿之所,如果不怕影响考试,甚至可以出去花天酒地,无人拘束。

《梦梁录》记载:“预试人照合试日分集于贡院竹门之外,伺候开门……至晡后开门,放士人出院,纳卷于中门外,书知姓氏,试卷入柜而出。”

所谓晡后,也就是黄昏傍晚,吃晚饭的时间,当然宋人奉行一日三餐制,这个晡后更接近下午三到五点钟,未必真的到了饭点,但一定是贡院工作人员们的下班时间。



02 欧阳修算作弊吗?

前面我们列举了各种宋代另类的科举考试现状,那么,现在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问题:欧阳修在考场上请教主考官如何破题,这算作弊吗?

如果是今天的高考,作为考生,确实可以在考场上向监考老师举手发问,但只限于考试的程序问题,比如“老师,我的试卷怎么少了一页”、“老师,我的答题纸不够,能不能加纸”,诸如此类不涉及考试的问题。

一旦与考试内容相关,比如“老师,作文题题目什么意思?是不是出错题了?好像有歧义?”,监考老师只会回你一个白眼,最多再加一句:“好好考试,别胡思乱想。”

欧阳修问晏殊如何破题,便是这种涉及考试具体内容的问题,搁在今天,是不可能被提倡的,但在古代,尤其是宋代,却与我们的认知相反。

科举考场上,考生有权利就题目问题向考官提问,考官也有义务详细解答,务必使考生正确理解,以免答错、答偏。

《梦梁录》中记载:“知贡举等官于厅前备香案,穿秉而拜,诸士人皆答拜,方下帘幕,出示题目于厅额。题中有疑难处,听士人就帘外上请,主文于帘中详答之讫,则各就位作文,随手上卷。”

从这段史料来看,考生发现题中疑难,可以在帘外向主文(也就是考官)请教,主文于帘中详答,然后考生各就各位,上卷子答题。

这与《清平乐》中欧阳修当场请教晏殊的场景,基本一致,唯一不同者,就是少了那块垂挡在考生与考官之间的帘幕,使得二者可以见面,难免有交流甚至作弊的嫌疑。



事实上,这种考生当场请教疑难的现象,在宋代已经引起统治者注意,认为有私相授受的可能性,很快便加以限制。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中记载:“(宝元二年)自今省试举人,设帘都堂中间,而施帷幕两边,令内外不相窥见。点检试卷官及吏人非给使,毋得辄至堂上。其诗、赋、论题,并以注疏所解揭示之,不许上请。或题义有疑当者,仍不得附近帘前。”

宝元二年,即公元1039年,此时的仁宗将近而立之年,对朝政处理已得心应手;而晏殊担任主考官、欧阳修参考的这次春闱会试又是什么时候呢?

公元1030年。

即是说,在仁宗这项诏令颁布的九年前,欧阳修的确可能在考场上询问考官如何破题,而晏殊按照当时的制度,也的确应当予以解答,以释其疑惑。

不过,在宝元二年之后,仁宗便下诏,为防止考生、考官互相见面,考场上必须垂帘,而对试题理解有异议的,则不再允许向考官请示,考生也不得靠近帘幕。

如此看来,《清平乐》剧中对欧阳修参加科举考试的各种细节都把握得非常准确,当时所考题目的确是剧中所说的《司空掌舆地之图赋》,主考官也确是御史中丞晏殊,欧阳修在考场上请教晏殊破题时的疑惑,并不是作弊违规。

当然,在九年之后,后来的考生再参加科举考试,就没有欧阳修的好命,即使遇上对题目理解有歧义的,也只能自己琢磨,而不能寻求考官提示,如果不小心理解错题义,也只能将错就错,一题泄千里。



03 考场自风流

从上面所述种种看来,宋代的科举考试并不像我们印象当中那般严格,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宋代的考场规则是历朝历代最宽松的,有很多人性化举措,对士子们也更加尊重,保留了文人清高潇洒的本钱。

宋代的统治者们,既看重科举取士的形式,却又并不过度神圣化一次考试,给考生增加无形压力。

在宋代,起初并没有专门的科举考场,会试场所有时候在佛寺,有时候在太学,有时候在官衙廨舍,场所选择随意,直到北宋徽宗时期,才在建立礼部贡院,使得考试更加规范。

与中央机构类似,当时的地方各州同样没有贡院,而是将考场临时设在佛寺、学宫或官舍等,后来才逐渐建起专门的贡院。

庞元英《文昌杂录》记载:“开宝寺试国之学进士,景德寺又为别试所……诏以太学为贡院,再令引试。”

而宋代的考官们也相当随意,尽管为了避免科场舞弊,大臣们被指定担任某届考官后,要提前进入贡院,与外界隔绝联系,但事实上,这些考官们考试期间经常登楼观灯火,一起饮宴唱酬,甚至文集传世。



比如《清平乐》里曾连中两元的欧阳修,文名出众,当他成为考官后,与同事们一起被锁院隔绝,四五十日后,这帮考官们竟然整出一部《礼部唱和诗集》三卷,共计173篇,创作精力之充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欧阳修《礼部唱和诗集序》记载:“嘉祐二年春,予幸得从五人者于尚书礼部,考天下所贡士,凡六千五百人。盖绝不通人者五十日,乃于其间,时相与作为古律长短诗歌杂言,庶几所谓群居燕处言谈之文,亦所以宣其底滞而忘其倦怠也。”

按欧阳修的说法,考官们虽然提前被锁进贡院,但通过燕饮唱和来打发时间,一次科举考试,考的不仅是学生们,考官同样暗自较量才学,胸中无丘壑者,很难在这种文学氛围下自处。

这种朝廷命官的严肃中,又带着一丝名士的风流潇洒,既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抱负,抑或是“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大气度。

也许,正是在宋代文人的这种两面特性之下,才能滋养出许多既强硬又多情、既务实又感性的政坛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