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書名,一眼瞟過,直接就看成了《人山人海》,還以為這是本關於人多的故事。拿到書才仔細看清楚,原來是《人生海海》。文中有一段借“我”之口道出的關於人生海海的解釋:人生海海來自閩南語,主要意思是說人生複雜多變。但又不僅僅只侷限於字面的解釋,更有隱含著叫人好好活著而不是去死的意思。這才明白這兩個名字之間最大的差異在於,人山人海,每人吐口唾沫都具有毀天滅地的氣勢,只看你是否具備不被淹死的堅強意志。
麥家1986年開始寫作,著有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聲》等。《暗算》曾於2008年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麥家這幾部赫赫有名的小說,讓我信以為他最擅長講述的就是諜戰故事。
沒想到在《人生海海》裡麥家一改往日的敘事風格,用“太監”好友的兒子“我”的視角,來講述一個外號叫“太監”或者是“上校”的男人,謎一般傳奇人生的故事。主角“太監”重要的人生經歷都不是他本人講的,全是“我”從別人的嘴裡道聽途說和“我”偶爾的觀察接觸中瞭解到的。在別人的講述和轉述裡,從沒有過“太監”本人的思維運行,也沒有“太監”本的喜怒哀樂的表達,有的只是好奇的旁觀者們,根據發生在“太監”身上事情的走向和脈絡,得出的各種臆想與推斷。
“上校”謎一般傳奇人生的故事
“我”爺爺曾說“綽號是人臉上的疤,難看。但沒綽號,像部隊裡的小戰士,沒職務,再好看也是沒人看的,沒斤量的。”“太監”和“上校”是同一個人的不同綽號。他的身上寫滿了令人難以破解的問號。但最重要的兩個問號破解,是最初關於“太監”的真偽,然後是“上校”肚子上紋身內容的謎題。
本來“太監”根本是對這個綽號無所謂的,但老保長為了救“我”爺爺的命,主動講述了他所知道的關於“太監”的故事,而“我”爺爺為了保全面子,出賣了從老保長那裡聽來的所有“太監”的故事。這段被幾番轉嘴的傳奇雖然揭開了“太監”之謎的面紗,卻是掀開了村裡人對“上校”另一個隱秘探奇---他腹部上的紋身到底是什麼。
這個秘密吊足了全村人,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的胃口。但“上校”不再像面對“太監”這個綽號那樣淡定,他也許悲哀地發現,所有的傳奇,也不如傳言更具魔力。傳奇是英雄的翅膀,但傳言才是落入凡間與民相親的重錘。所有平庸者都不能接受別人優於自己,不願坦然面對自己的平凡。他們一定要把用傳言把傳奇塗抹得面目全非,把異類分子踐踏在腳底,才會有滿足感,才能填補內心那份卑微與懦弱。一貫處事不驚,氣定神閒的“上校”終於在這群刨根問底的村人面前裂了一道深痕。這個秘密藏著他最大的榮耀也鐫刻著他最深的恥辱。
這個秘密藏著他最大的榮耀也鐫刻著他最深的恥辱(圖片來自網絡)
想起嚴歌苓的《白蛇》,裡面的扮演白蛇的演員曾經幾乎有種神一般的存在,美得炫目,美得難以靠近。而一旦人們發現可以把所謂的“神”踐踏得比塵埃還低時,這種毀滅的心態會點燃他們內心難以言喻的興奮。菩薩再怎麼高高在上,摔在地上也不過是一團爛泥。彷彿這麼做了,自己就會高出曾經令自己膜拜的人,生不如人的心態也會得到平衡。白蛇扮演者在歷經種種生不如死的折磨之後,才總是明白了這個道理後。她終於放棄了對美的所有堅持,努力把自己變得平庸醜陋、卑微渺小,試圖得到周圍人的人和解。
但“上校”太驕傲了。“我”爺爺評價說“他這人就這樣,骨頭太硬,心氣太傲,仗著聰明能幹,由著性子活,對老天爺也不肯低頭。這樣不好的,人啊,心頭一定要有個怕,有個躲。”所以,他不可能像白蛇扮演者那樣糟蹋自己來妥協。而要活下去,也只有扯斷神經,再不融於世界。他的世界安靜了,別人也就放過他了。
“上校”的前半生一邊在生死線上中救死扶傷,一邊又在地下為攫取情報周旋於各種女人之間。我們以前大多接觸到的都是女間諜色誘的故事,沒想到麥家卻提供了一個色誘男諜。女人大多是傾城美貌惹禍,而他的悲劇竟是始於他極具誘惑的原始動力,令為之神魂顛倒的女人們瘋狂地想據為己有。從沒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真正的人生。這種英雄的悲哀真是叫人難以啟齒,卻依舊令人肅然起敬。
英雄躲過了戰爭時期敵人殘酷的槍林彈雨,卻躲不過和平年代惡毒人心的明槍暗箭。麥家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很難說“上校”變傻算不算絕望中誕生的幸運。沒有誰的一生都活在驚濤駭浪的傳奇裡,潮漲潮落,總有低谷。雖然“上校”不過是個虛擬人物,但總也止不住為他扼腕嘆息。在他被毀滅前他最大的牽掛除了母親就是一白一黑兩隻貓。對他來說,也許只會“喵喵”的貓比兩片嘴皮一搭就能謠言四起的人類更值得信賴。他的一生可以是傳奇也可以是傳言。傳奇令人敬畏與嫉妒,傳言滿足人類的自卑與懦弱。而在這個只是靠嘴傳述的故事裡,他最終被毀滅的方式卻是如此不值。
在這個只是靠嘴傳述的故事裡,他最終被毀滅的方式卻是如此不值(圖片來自網絡)
也從沒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真正的人生。“人世間就這樣,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魚就多了,大魚小魚,泥鰍黃鱔,烏龜王八,螃蟹龍蝦,鮮的腥的,臊的臭的,什麼貨色都有。”“上校”最終不失體面又無憂無慮地謝幕也算上帝的仁慈。
但我,終究是,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