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藝術家馮夢波:一個將電子遊戲玩成藝術的人

街頭霸王》、《真人快打》、《雷神之錘 III》、《重返德軍總部》,上述這些誕生於 80、90 年代及千禧年初的遊戲,曾經陪伴著一代人的成長,並在遊戲發展的紀年表裡留存下經典的印記。可如果讓你想象一番畫面,當《真人快打》裡的人物角色變為了身邊的好友,《雷神之錘 III》的戰場被限制在一個方形的院落,《重返德軍總部》改造為一部反戰電影,是否會與你記憶中的片段產生錯落,抑或太過大膽,而這一切的暢想卻在藝術家馮夢波的創作中悉數成為了現實。

藝術家肖像 | Via Olivo Barbieri

馮夢波,中央美術學院教授,當代藝術家,在他的成長經歷中,電子遊戲猶如是一道通往新世界的大門,使馮夢波進入到一個嶄新的次元。1985 年左右,他接觸到了任天堂發行的第一代家用遊戲機—紅白機,此後逐漸過渡到世嘉遊戲的 16 位機,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算是國內最早能玩到遊戲的人群。而這一系列的虛擬體驗為現實世界的馮夢波賦予了暢想的空間。1990 年代,他開始運用電子遊戲進行藝術創作,並走入了多媒體互動裝置的領域。

任天堂紅白機 | Via Wikipedia

1996 年,被譽為中國第一部互動藝術作品的《私人照相簿》誕生,馮夢波選取了家族 1920 年代以來拍攝的舊照片,輔以童年時期的書籍、電影鏡頭和音樂,在私人化的外殼中展露著中國家庭的時代變遷。這部作品也許能夠較為完整的探知到馮夢波的創作思緒,在技術變革的條件下對嚴肅史實的藝術化延伸,包含著對過往的審視,以及對未來的想象。文初我們提到的基於電子遊戲的暢想在馮夢波的作品中一一得到了實現。2011 年,藝術家受到 1992 年推出的《真人快打》遊戲啟發,與好友盧悅一道邀請了 14 位親友拍攝了 32 組規定的打鬥動作,使用光學傳感器和遊戲控制器等裝置,開發出了類似於別注版本的《真人快打》。

真人快打 2011 | Via Feng Mengbo

而對《雷神之錘 III》的引用是馮夢波 2002 年的作品《Q4U》,採用遊戲出眾的引擎,馮夢波重新設計了諸如 3D 人物、場景和聲效,將戰鬥範圍圈定在一個方形的院落中。遊戲中人物的形象全部為藝術家本人,牆上有一面巨大的鏡子,在暴力美學的浸染下將矛頭指向了自身,一幕荒誕中略有戲謔的意味。同年,馮夢波在《Q4U》作品的基礎上,打造了全新作品《阿Q》,他搭建了一個虛擬場景,定義為死亡之鏡,並用跳舞毯代替鼠標鍵盤,打造出使觀眾以跳躍代替手部操作的互動裝置作品。

《Q4U》截圖(左)《阿Q》昊美術館 2020 展覽現場 | Via Feng Mengbo

或許是源於自身對歷史的迷戀, 拋離藝術家的身份,生活中的馮夢波也是一位中古球鞋和軍服迷。在他的社交媒體上,我們時常能夠看到一些定番單品的身影,而馮夢波對身著的每一件服飾,每一款鞋履似乎都有著刨根問底的習慣,追溯品牌或是單品的歷史起源、變遷,那股在藝術創作中的執拗勁兒,自然而然延續到了生活當中。

馮夢波很早就對球鞋產生了興趣 | Via Feng Mengbo for 張波、韓曉徵


一位 Vintage 的重度愛好者,一位中國媒體藝術的領軍人,一位痴迷電子遊戲的老頑童,恰逢上海昊美術館名為《美麗新世界》的馮夢波藝術家展覽期間,NOWRE 找到了馮夢波一起聊了聊關於作品、關於中古文化、關於藝術的種種話題。


馮夢波 當代藝術家


「 你說我是在創作還是在玩兒,我也不知道,這就是我生活的常態 」


Via Feng Mengbo


看到您之前採訪的視頻有說道自己算是中國最早一代接觸遊戲的玩家,那在當時 1980 年代,電子遊戲除了能帶來一些感官上的愉悅、新鮮感外,它的出現還帶給您怎樣的影響?


當時因為可玩的東西不多,我從小也比較宅,在家裡看看書,畫畫什麼的。所以電子遊戲出現之後,感覺比較適合我。


當下遊戲這個產業已發展得相當成熟和體系化,大多數人玩遊戲更多是為了消遣,放鬆,您當時如何想到要將遊戲作為一種創作的媒介或者說方式的。


剛開始沒這麼想過,因為感覺遊戲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那個時候連電腦都沒有,都沒見過電腦什麼樣,也不知道電子遊戲是怎麼做的。後來知道了有電腦這回事兒,一直到 1993 年大學畢業買了電腦以後,感覺可以用這個做點東西。


其實用電子遊戲做東西這個意識還要早一點,91 、92 年那會兒吧,在家裡畫畫,就會畫電子遊戲,因為你沒法去做一個出來,所以就去畫一些類似草圖一樣的東西。當時我就說這東西還沒完成,等將來我要把這些畫做成一個真正的電子遊戲。


從小到大,玩的東西特別多,也沒什麼目的性,沒有說我拿它當作品或靠它掙錢。真正是玩好了就會很自然的感覺,要不拿這個做一些東西,順理成章的一個事兒吧。


馮夢波的第一臺電腦蘋果創易(LC II)| Via Feng Mengbo


電腦創作《智取 Doom 山》截圖 / 1999 年 | Via Feng Mengbo


翻看您此前的作品,出現了諸多經典電子遊戲的身影,那相對於這些比較定番的遊戲外,您是否在現下的遊戲作品中產生過創作的慾望,或是給到您一些靈感。


其實是有的。但我後來自己不怎麼玩遊戲了,真玩不動了,現在玩一個遊戲恨不得兩三百個小時。我兒子老玩,我就在邊兒上看看,有時候玩到比較有意思的,他會跟我說。現在的遊戲變得像小說,像電影,我還是老脾氣,喜歡的都是格鬥啊,射擊啊,賽車啊這些簡單的。我看現在這些遊戲,像小程序上的一些,有時候覺得也挺有意思,想過一些,但還沒有太成熟。


1996 年的作品《私人照相簿》被稱為中國第一件新媒體互動藝術作品,是由您的家庭 1920 年代以來的舊照片為基礎組成。從名稱來看作品是比較私人化的體現,但背後是對歷史背景的一個隱射。那個時期是怎麼想到要用多媒體互動的方式來做這件事。


93 年接觸到電腦之後,大概玩了沒幾個月就開始做東西,到處展覽了。當時用的那臺電腦有些早,技術還不成熟,只能做一些幻燈片,看起來也有動畫的感覺。後來想要一套新的蘋果電腦,我當時瞭解到了有怎麼做互動的軟件,但因為沒有那個條件。正好有一個機會,拿到了最新的一套電腦,包括激光打印機、掃描儀,96 年那個時候還是非常厲害的。這樣我就開始學習那套軟件,一邊學一邊想,手頭有好多家裡人的老照片,那時有了意識,就想建立一個檔案,保存下來,以後還能時不時看看,做的過程裡也開始在裡面加動畫。後來一想,這個作品好像不是我個人的事情了,像那個時代去到別人家裡只能看照相簿,沒有說看錄像帶的,全中國都一樣,所以就想做一個自己家的,同時也可以反映出中國幾代人的生活。

馮夢波 1996 年《私人照相簿》 | Via Feng Mengbo


1996 年那個時期大眾還沒有多媒體互動的意識吧。


很少,國外會有些雜誌開始附送 CD,那時候家裡有唱片 CD 機的人不少,但讀取 CD 的電腦還是剛起步。CD 剛出來我感覺這東西太厲害了,650 兆啊,之前內存都是 1 兆多。當時大家都不知道拿這容量來幹什麼,實在太大了。當初的遊戲會大量地往裡加動畫,像過場動畫都是那會兒出現的。我當時已經有模擬錄像機、攝像機這些設備,所以就開始做視頻的內容,這樣容量也可以利用起來。能夠編輯數字化的視頻都是從 DV,大概是 99 年之後才有的,《私人照相簿》早了差不多四五年的時間吧。


我習慣是把手頭玩兒的東西基本上玩兒透了再去創作,自然就形成多媒體了,錄像、錄音、動畫什麼的就都有了。人們對於互動的意識當時更多停留在網頁,有一個主頁,有分支,鏈接,之後再回到主頁,《私人照相簿》也是這個路子。


新與舊的兼容在您的作品中成為了顯性的一個標籤,蠻有趣的一個點,您對技術發展的認知在生涯早期就形成了,同時也大膽地將技術運用到作品中,但另一方面,您的作品中包含了很多歷史性的元素,一些很有年代感的東西,兩者之間有一些對立的滋味,這樣的視角是如何形成的。


我個人比較喜歡新鮮事物,但對於藝術我並不會以「新」作為衡量的標準,像我去到一個地方的美術館、博物館,我會去看古代的一些藝術作品。新與舊這個事兒在我身上不太重要,就是很簡單的一個想法,去接受好的。比如我手頭有 2,000 張黑膠唱片,它沒有什麼邏輯,古典啊,電子啊,各種風格都有。


這段時間看您的個人公眾號和 Instagram 平臺,發現您是一個十足的中古愛好者,17 年還在央美成立了媒體考古研究室,這些比較經典的事物吸引您的點究竟是什麼?


我是央美版畫系畢業的,前幾年回去之後就在版畫系成立了一個這樣的研究室,方向就是媒體考古。其實就是因為我喜歡一些老派的東西,從中得到的收穫很多,我就在想應該把我接收的東西傳達給學生,給他們一些啟發。因為你並不是從新的裡面找出新的,反而是翻回頭去看。


我第一次課程是讓學生們畫小人書,連環畫,現在國內應該沒有學校在教授這些東西了。我們上大學的時期央美是有這個系的,當時全國都有,80 年代之後就開始衰落消亡了。小人書是我們童年的啟蒙,它對我來說非常有價值。學生第一次上這門課都蠻吃驚的,因為一般都會覺得我涉獵的會比較新,但是教的東西卻還蠻老的。


在潮流領域中古也是一個佔到很大比重的方向,從您分享的內容中看到了不少球鞋和服飾的中古單品,平時有收藏這類單品的習慣嗎。


我收的東西特別的雜,而且很早。比如說像日牛,2000 年左右就開始穿了。中古這一類的東西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有懷舊的意味,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那個時代正盛行的東西。包括球鞋,Nike 、ASICS 這些,84、85 年就開始穿這個東西。而回過頭,當它又開始流行起來,我看待它的感情是不一樣的,因為這並不是在追逐什麼酷的東西,而是我真的經歷過。


馮夢波收藏的的 Onitsuka Line 復古鞋履 | Via Feng Mengbo


您的創作方向涵蓋了裝置、繪畫、攝影、錄像等多種形式,那在未來是否有可能以球鞋或服飾為主角進行藝術創作呢?


當然了,有這個機會是會做的。本來還想和你們聊這個事兒,大概一年多以前吧, 一個朋友轉給我 NOWRE 的公眾號,之後就關注了一直在看,手機裡大概有那麼一兩個潮流相關的號兒。我平時穿得最多的就是一些軍褲啊,中古之類的,這幾年我的感覺日本很多牌子一直沒有變過,每次出的都還是那些款式。像機能風格的服裝,年輕的時候也穿過,Stone Island、C.P. Company 這兩個我是最喜歡的,以後 NOWRE 要是認識他們的話,給我介紹介紹,他們比較有意思,如果有機會能合作的話挺好。


涉獵瞭如此多的方向之後,是否存在您想要嘗試,但還沒有實踐的領域。


最近在做一個直播的準備工作,前一個多月做了場直播的演出,就是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和快手合作的那場音樂會,有新褲子,坂本龍一。為那次直播準備了一個月,把那套東西搞明白了,未來就想把直播作為創作主要的一個方向吧。這一兩年,直播開始逐漸成熟起來,包括技術方面也是,所以就想看看用直播能到一個什麼程度,這裡面可玩的東西太多了。


當代藝術的呈現形式在技術大爆炸的現下有了更多的可能,而作為一名有著技術前瞻視角的當代藝術家,您對於接下來的藝術發展可能有怎樣的展望?


技術爆炸這個不敢說,可能快要到達一個節點了。之前有說過的第三次浪潮,差不多是 80 年代的時候,預測將來電腦會成為主要的創作工具,到 90 年代有一些書籍也提到了關於數字化,還有像什麼信息高速公路。當時我們聽到都覺得這玩意兒抽風嗎,為什麼呀,電腦跟老百姓有什麼關係。那個時期確實是爆發的階段,那到現在人工智能的發展到應用,包括自動駕駛啊等等這些技術。我本身對科技發展的看法還是挺正面的,有很多言論會認為科技會成為一個阻礙,但我始終覺得技術應用是事在人為的。


比如說藝術展的形式和空間,都還是比較侷限在美術館、畫廊啊,相對來說還是處在一個封閉的範圍之內。但是現在我覺得也到了一個應該改變的時候了,因為那條路現在走起來好像越來越窄。那於我來說,對作品的創作觀,與生活的關係、連結,和很多同行不太一樣。不管是玩遊戲啊,鼓搗這些球鞋、衣服、玩具、電腦啊,完全一回事,你說我是在創作還是在玩兒,我也不知道,這就是我生活的常態。



在正式採訪結束之後,與馮夢波老師閒聊了小許,他談到了自己的個人公眾號—「大收藏家馮夢波」,作為一個十足的收藏達人,馮夢波在這片獨屬於他的空間內,分享著生活與身邊之物的點點滴滴。「這是一本個人的百科全書」,老師這樣說道,翻閱了書本里的內容,人們會了解到馮夢波究竟是誰,他在講什麼,他在做什麼。


始終在汲取新鮮事物的他,也在不間斷的返場回溯中,印證著老派的魅力,援引紐約作家 Andrew Solomon 評價馮夢波的一段話:「他的聰明不僅僅包括他的各種創作風格,還包括他的多重敏感性。他能將渴望儲存在電腦時代的冷酷美感中;他能用對歷史的懷念來充斥對未來的預想。」藝術家也好,藏家也罷,身份只是外界用來評定人物的一種方式,他熱衷於將接觸到的事物研究到極致,並隨性地創造出一些東西。這個過程究竟是玩兒還是創作,於馮夢波而言,都是一回事兒。